第十三章 大衣

没见严幼成,不知去了哪里,就怕贸贸然进去,猛不丁又撞见他。

虹影手搁门把上,正在踌躇,门往里打开了,严幼成出现在门后。

他穿着一身深灰色的薄呢长衫,头发梳的一丝不茍,他的脸略微有些长,极浓的眉,唱老生的,练了一双好眼睛,铮然有神。

儒雅而正气的长相,好像人间所有的光、所有的道理,都汇聚在他身上一样。

“呦,是您。”她的出现让他有些意外,随而客套地微微一笑:“是来拿大衣的吗?”

“是,落在您后台了。”虹影低头道。

“我就说,应该是您的。”他身子侧向一边,连升班经理富大庆走上来,手里托着虹影的深蓝色的大衣。

“想着您大概没走远,正想追您去,正巧您来了。”富大庆把大衣递给来,笑嘻嘻说道。

虹影接过衣服,嘴里说了声谢谢,睫毛一直盖着眼窝,她是腼腆的性格,此时又格外的拘谨,她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道理。

“谢谢您,给您添麻烦了。”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似有小鼓在敲。

“那就再会了。”她又道,并不等人家回话,转身往楼梯走。

走了心里后悔,应该等他说再见后才不慌不忙离开的,这是规矩。现在回头吗?太奇怪了!她继续下楼,总觉得身后有道视线,是严幼成吗?也许在腹诽她的鲁莽。这真是,她谴责自己,自小到大这个家规那个家规一路教养,哪个不夸她娴静端庄,谁想遇着严幼成全部付之汪洋。

“我回去了,后头的戏你盯着点。”她听见严幼成吩咐富大庆道。

他也下楼了,脚步徐徐,她到底不能撒腿跑,只暗暗加快步伐。

下了楼梯,到玻璃大门口,他毕竟步子大,已和她齐步,门童不知去了哪里,他有股子西洋绅士风度,拉开大门,让她先走,她说声谢谢,大衣不及穿,挽着臂上出了门。

附近不见陈家的汽车,寒风凛冽,雪花又飘了起来,她瑟缩着肩膀往那一头停车的街角张望。

他也迈出大门,顺手戴上崔尔比礼帽,他帽檐下敏锐的视觉,察觉出这女孩子矜持之外,那情不自禁的慌张。

“这么冷,不穿大衣吗?”他说。

“特地拿回来的。”见她不说话,加上一句道。

冷是冷的,可要穿大衣,得先放下肩上的包,这是大街,包没处放,又不好让他帮着拿,她眼睛搜寻着陈家的汽车,嘴里说:“不要紧,一会儿工夫,反正她们的车就要到了。”

“这样。”他应一声,心里是预备好的,准备帮她拿包或者披上大衣。这对中国人来说,确实有些唐突。但上海是洋化的城市,舶来的英国绅士风度比比皆是,只是英国绅士需要英国淑女来配合,她的拘谨,似乎缺乏一点开化的洋气。他由不得又细细端详她起来,只见她红色立领上方的一张莹白的脸被冻得两颊生红,细雪断断续续地下,她额前的刘海及那扑扇不停的睫毛沾上了白色的雪珠,他见过无数女子,年轻的,年老的,唱戏的,不唱戏的,有的是学生,有的是职业女性,有一些是有钱人的姨太太,也不乏仪态端庄的贵妇人,她,给他的印象特别一些。

也许她年轻,长相柔美,气质恬静,又有几分难得的羞涩,西风东渐,女人们是越来越开放了,他大概唱惯了老戏,对这些扑上来的女人,心里头其实有些吃不消。

“我…”他想说,我们其实是见过面的,临时又改口,欠了欠身道:“我就不陪您了,您既然有车接的话。我的车在那一边,先过去。谢谢您来捧连升班的场,希望下次有机会再看到您。”

吃开口饭的,一口一个您十分客套,虹影也低了头,想说有机会一定捧场,又想这话说出来等于骗人一样。

过了今晚,又回到那死一般的坟墓里去,不要说捧场,就是出来的机会也微乎其微。

且有无尽的麻烦等着她。

“再见。”她说。

他把帽沿拉低一些,转身往永平路方向走去,路灯光在深夜九十点钟的时候,就像人到了中年,已不似华灯初上时那般精神,这令她想起第一次撞见他时,他也戴着那盖住大半张脸的帽子,当时没有多想,现在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有些理解了,此时虽然街上行人只有三三两两,见他经过,总有人指指点点,又有人小步跑跟了上去。

著名须生严幼成,她想起那一面墙似的霓虹灯大字,又想起每日上学经过报亭时看到报纸上的大头照,这时都对应起来了,原来是他!这些年京剧盛行,严幼成的声誉,抵得上国民明星了。

他转过这条街,进入视x野不能触及的弄堂,她才想起,等了那么久,怎么不见倚清丽芬和陈家的汽车?

“虹影,娄虹影!”

声音从身后传来,虹影回身,见倚清丽芬手挽手地往她快步走来。

丽芬还好,倚清踩着细高跟鞋,路走多了,深一脚浅一脚,形象颇为不雅。

“你们怎么会在那个方向?”

“别提了。”两人前后脚到她跟前:“机油冻住了,老汪去想办法,这么冷的天,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去,我们想着去教会路找差头,结果,哪里找得到?”

“唉!真是,脚都痛死了,还走了一腿的脏雪水。”倚清拎起脚来看,不仅鞋子,长旗袍上都沾了泥点。

“还冻死个人。”丽芬说。

“这么夜了,又下雪,差头定然是难找的。”虹影说。

唯一的办法就是等老汪,雪花还在半死不活地飘舞,夜冷蚀骨,捂紧大衣皮草都不管用,三人决定回戏院里去等。

“说不定还能再见到小严。”转身进门的时候,倚清又提起兴致。

“不会。”虹影想了想,还是以实相告:“我刚才出门的时候,遇着他了…”

“啊?你又遇见他了!哎呀,你运气怎么这么好?”倚清和丽芬同时叫道。

这时,戏院门前的那一段路被车前灯照的雪亮,她们回头看,一辆黑色的别克车在沿街停了下来。

车窗摇下,倚清瞥见一眼,鞋跟一扭,要不是虹影在她身后扶上一把,真如丽芬所说,要摔个大马趴。

*差头,Charter,舶来语,上海话,出租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