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后台

虹影心想,还是走吧,她又不要见“严郎”,杵在这后台多滑稽,不如到楼梯口等她们去。

可她这想法还没有落实到行动,那淘沙大浪回潮,汹涌势头比刚才冲过去时过无不及。

“严,小严,严老板,严郎,幼成…”各种称呼都有,蜂拥着一个比围绕在他周围所有踩着高跟鞋女人都高的男人快速移动。

出门已经来不及,虹影急忙退后让路,她没看到,身后的墙边垒着一列红缨枪,她一脚踩到一根,多米诺骨牌效应,一摞全倒,呼啦啦排山倒海全横在地上。

她一个趔趄,扶墙才算没跌倒

“严…!”

顷刻都住了嘴,女人们,包括她们的严郎,和闻声赶来戏班子的人,几十双眼睛,射灯一般,齐刷刷聚焦在乱枪阵中的红衣女子身上。

“我…”她身上的衣服是暗红色的,却远不如她脸上倒翻了颜料一般的鲜红那么妍丽,娴静文雅的娄虹影,不曾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出丑。

“抱歉,我…我…不知道…”

“哈哈哈!”有人笑起来。

一群女人跟着笑。

虹影哪里经受得起这个,不由分说拨开乱枪往外跑,丽芬倚清忙追上,可是她们的步子都比不上一个人快,他的腿长,一步赛过女人们一阵小跑。

“小姐,您没事吧?”

地道的北平口音,浑厚圆润。

她的尴尬,使她无法正视对方,可他目光低下来,接住她的视线,彼此都怔上一怔,他的眼睛旋即上了光,似送上一点旁人无法觉察的笑,她忽然记起,为什么在楼梯口见着那剧照面熟,为什么他一双眼睛在李凤姐身上,她的脸却发烫。

就是那天傍晚寄了信,在静安寺撞见的人啊!

“这儿东西堆的杂,仔细不要戳着您的脚。”他说。

“不,不要紧。”她蹙了眉,样子看上去好像有些羞恼。

羞也好,恼也好,比那时路灯下梨花带雨又添上别样情致,这令他想起自己方才唱的戏,海棠花,风流就在那朵海棠花,呵,这又有些什么关联呢?他心里头不由地起了些涟漪,但他是唱老生的,练就的是不动声色x,他把目光从这含羞带恼的女孩脸上移开,对旁说道:“怎么还不来些人,把这些东西都挪了开去。”

女人们见状,也都不笑了,有人上来整理红缨枪,他走到别处去。

丽芬和倚清迎住虹影。

他又被戏迷们团团围绕。

“严老板,给我签个名吧?”

“小严,老北京宵夜,我都置下席了,我这是第五回邀您了,您就给个面子,好不好?”

“老北京有什么,我们去梦巴黎,梦巴黎新到的主厨,是巴黎利兹卡尔顿饭店…”

都是些生猛的女人,挥舞着钞票做成的大刀,倚清虽然也有钱,但她力气有些续不上。

“算了!回吧!”她终于放弃,带领虹影丽芬撤出后台。

“抱歉,虹影,我被二妈带疯了,忘了关照你。”丽芬道。

虹影这才缓过气:“哪里,是我不好。谁让我走路不看道。我原是想着去外面等你们的。”

到了后台门口了,倚清还留恋往后瞧,见穿着灰色薄呢长衫的严幼成,不紧不慢地对付着身旁那群聒噪的女人。

“今天不成,下雪天,天也不早了,改日,改日,各位请回…”打圆场的是他的跟班,连升班的掌事,时髦说法经理,大名富大庆。

屡攻屡败,屡败屡攻,还在老路上,莫说吃顿饭,就是话也没讲上一句,只挤得一身骨头酸痛,倚清出了门,不由悲叹一声。

“虹影啊,还是你运气好,什么都不做,就站在那里,倒有小严亲自上来问候。”

丽芬闻言发笑:“咳!这还不容易,你完全可以效法。一会儿等小严出来,管他身边围着多少人,你自己摔个大马趴,说不定他拨开众人来扶你。”

这话透着揶揄,倚清却一点也不恼,她呵呵呵地笑出来,丽芬也笑,只有虹影,又想起自己在众目睽睽下的糗样,也想起严幼成眼睛里似有似无的笑意,瓷一般的白面皮再次发烫。

三人下楼去,倚清问虹影:“我们都离得远,你倒是看的最清楚,说说,小严的相貌,到底灵不灵?”

“什么,灵不灵的?”虹影尤觉得他的眼睛还在自己脸上,心有些慌,声音放轻了回道。

“就说灵!”丽芬说:“二妈就想每个人都说小严十二万分的灵!”

“对了,知我者,乖女儿也!”倚清道:“我跟你们讲,我对小严,那真是迷的死心塌地,他要是今天愿意和我效鸾凤,我明天就和你爸离婚。”

三人说笑间走出戏院,大戏尚未结束,看客未散,所以戏院门口只有行人三三两两,那时晚上九点半左右,雪已停了,戏牌上红的黄的灯光照着铺雪的马路,总有人或车马经过,雪上起了辙印,部分化成水,看上去烂乌糟糟的。

陈家的庞蒂亚克停在街角的那一头,一点动静没有。

“死老汪,必定睡大觉呢。”倚清埋怨道。

只好走过去,要穿过这条街,且有百步路,起码五六分钟,雪夜最冷,倚清紧了紧毛皮,丽芬扣紧大衣,虹影“呀”地一声,道:“我的大衣呢?”

“看完戏我看你挽在手臂上来着。”丽芬说。

“莫不是…?”倚清帮着回忆。

“落在后台了。”虹影想起来,碰倒那一摊红缨枪时,她扶住墙,大衣那时候滑了出去。

都有些筋疲力尽,谁也不想再回那乱哄哄的后台去,可虹影大衣不能不要,丽芬说她陪虹影去拿,倚清说她一个人深夜等在街边觉着害怕,也陪她回去拿大衣。

“不用了。”虹影道:“你们上车去吧,把车开过来时,我衣服拿好,也该下来了。”

虹影重入戏院,上楼梯的时候,正好那一群闹哄哄的戏迷下楼来,嘴里咕哝。

“小严真不给面子,有什么呀,不就是一个唱戏…!”

“你敢说,你敢说,看我不撕乱你的嘴。”马上有人截她。

“小严那是艺术,国粹,唱戏的?你懂个屁。”

“别管他是不是唱戏,幼成就是有这股子傲气,所以特别让人着迷。”

她们只顾着自己热闹,没留意到娄虹影不声不响又到后台那扇隐秘的小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