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大姑娘
“像你这样的,根底里是天潢贵胄,虽然入了梨园行,行动举止掩盖不了出身。幼成,人人为你痴迷,我和你搭戏,我也痴迷。为什么?因为你演刘秀,正德皇帝,你那不是演,那就是你自己…”
越说越远了,幼成打断她:“三姐,我的不堪过往,你何曾见我愿意提起?”
“成,成,你瞧我,这一说就说豁了嘴。”
眼看他放下筷子,便以为他动了气,一阵心慌:“怎么,不吃了?才这么几个?是不是味儿不正?我这馅儿和得不好…”
见她脸儿发白,似有怕他之意,幼成觉着自己方才口气有点刚,起身拿了块帕子拭嘴道:“馅儿和得好,味儿也正,三姐好手段,就是歪脖子胡同过年的味道。就是太好吃,我狼吞虎咽十几个,肚子一下子灌的满满当当。”
“好吃就好,好吃就好。”烟生低展眉头,轻拢卷发,幼成想起虹影对她的评价,姿态是有些动人的...
“你瞧瞧,一个大男人,一盆都吃不完,还狼吞虎咽?”等他再没有继续吃的意思,烟生才开始动筷,白面饺子慢慢地往涂了口红的嘴巴里放。
宋烟生说到底是个可怜人,走投无路因云霄天的托付依赖在他这儿过日子,幼成对她既有责任也有同情,他原是打算放下筷子就走出去的,这会儿不走了,拿了本书,坐在桌边陪她。
看的不是戏本子,烟生瞥一眼,厚厚的一本,里头蚯蚓一样的文字,弯弯绕绕。
“又看你那些外国书了?”
幼成头不擡:“随便翻翻,老没时间看的。”
也不知道他时时惦记这些外国书为了什么?大概人虽唱了戏,心思比天高,总想有朝一日离了这万人轻贱的一行。
她筷子沾着醋碟:“你刚才提起歪脖子胡同过年,那时候的情节你还记得吗?”
幼成随口应一声“啊”。
就他看书入了神,人才变得随和,不那么令人心慌。
“那一日大年三十,我第一次见到你,你才十三岁,比我十六岁的人还高。我爹徒弟林林总总,你那时候还没拜师,不爱与那些小子们挤在一堆,穿了件半旧的长衫,独自坐在窗下,那一日日头也像今天这么好…”
庭院里的流光,穿过玻璃窗,有几缕落在桌面前,她仿佛看见十六岁情窦初开的大姑娘,拨开打打闹闹的人群,站在十三岁的少年跟前,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这辈子没见过这么英俊的少年,一双眼睛庄重的很,冰封得跟腊月里的什刹海似的硬硬梆梆。
他的嘴巴也似冻住了,被云霄天收留的头两年,他除了云霄天以及自己的跟班富大庆,不和任何人废话半个字。
所以她问他,他叫什么名字时,他比现在还不如,任她叽里咕噜没完没了,连个“嗯”字都没有。
“你不是个哑巴吧?”她道。
“混账。”云霄天大踏步走过来:“这是七爷,诚亲王爷的亲生子,看得起我才在我这儿借住。你个无知丫头,没规矩的东西!”
一个大老爷们,对十三岁的半大小子恭恭敬敬:“七爷,这丫头是我生在外面的野闺女。她娘不像话,她也跟着不像话,您请务必见谅。”
“要不是为了你,我才不会听我爹的话,学这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苦行当。”她没吃几个饺子,陷入回忆里,把筷子放在醋碟上。
眼前看书的他,早起不出门,头上不打发蜡,头发一丝丝地垂下来,与他浓眉下的长睫毛接壤。
他就是长得好,年龄一年年长,个子跟竹子似地串高,三庭五眼越显开阔,十五岁那年出现在歪脖子胡同口,远近的姑娘们都馋着看他一眼。她在云霄天举荐的小艳秋那里学了点闺门旦,逮着机会就回云霄天那里显摆。
显摆主要是为了给他看,那些流水似的眼风全往他身上瞟。
那一夜,云霄天带一群猴崽子去云升舞台唱珠帘寨,她就像今天似的,自告奋勇来照顾七爷与七爷的跟班,切了两斤猪头肉,沽了一斤酒,跟班富大庆被她灌的稀里糊涂,倒在桌下人事不省,七爷喝了三四盅酒,态度比往日随和,他那时也肯说些话了,十五岁的人,客套得跟大人似的,道:三姐您有心,我这边不支酒力,先回房休息去了。
她说:“七爷,我伺候你睡觉。”
他摆手说不用,出了门,往院子对面自己住的单间走去。
她十八,他小她三岁,眼看他掀开门帘,头得低下去才出得了门。
她真觉得自己跟潘金莲看上了武松似的,那雪花纷飞的一夜非跟了他不可。
便跟他出去,他进了房,她也进房,一定要帮他铺床,说是爹交待的,铺床摊被看着他睡下才算照顾好。
他到底年纪轻,又是习惯被人伺候的,脱了大褂穿一身白色单衣裤等她铺毯子摊被子,他就那么站在床边上,骨架在往魁梧里发育,他的身上开始有了点男人的味道,她当时觉得自己快不行了,掸掸雪白的被里子说七爷你来躺下,x等他真坐在床沿上的时候,她一个站不稳,倒在他身上。
是的,他第一次亲嘴是亲在她嘴上的,她勾着他脑袋连哄带骗外加要胁。她那时候到底也是黄花大姑娘,要是再泼辣一点,他的童男子身就破在她身上,也许那样反而好了,哪个男子不好这一口,他也不至于就因为被她亲了几口一整年不理她。
嗳,当时为什么不再泼辣一点?事情要么不做,就往绝里做。她看着他低头看书嘴唇紧抿的模样,又想起那床上毯子一滩脏。
“三姐,你吃好了吗?”幼成放下书问道。
“吃好了。”她收拾碗筷:“那剩下的,凉了再热就不好吃了,我带回家去。你再要,我给你现包。”
“用不着这么客气,碗筷你放着,一会儿自有人来清理。”
这是希望她赶紧离去,她今天又有些那大雪纷飞之夜的勇气:“就这几副碗筷,不费我什么力气。我既来了,看你这屋子里有点脏,洗好碗帮你收拾收拾再走。”
他不愿意和她争来让去,说几句便想自己出门去,然而今天晴天白日的,他现在这情况,出门得费力乔装,乔装为了什么呢,他提不起这股子劲,便拿了书到庭院里的躺椅上孵太阳。
他在庭院坐定没多久,宋烟生端着木盆也到院子里来了,她今天真是勤快过了头,当着他的面搓洗他那条脏了的毯子。
他面色变了,说:“三姐,我这里不需要你,你还是紧赶着家去吧。”便回房内要给她开大门送她走。
为什么不泼辣一点呢?事情要做绝,她都这岁数了,馋了他十多年,这也许是她最后的机会。她冲上去把他顶撞到门上。
“幼成,怎么就不需要我呢?我都看见了,你想女人想得快不行了,你就别憋着了,三姐在这里,在这里一直候着你....”
*严幼成,轮到你严防死守了。明天没有,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