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十六章 慰籍

幼成挂了电话,在沙发上略坐片刻,上楼沐浴更衣,这屋子除了烧炭没有其他取暖途径,他衣服脱尽了等水烧热的功夫只冷得身上瑟瑟发抖。

温热的水从淋浴喷头泼洒在他的皮肤上,过了好一阵,他才从那阵彻骨的寒冷中恢复过来。

此刻是舒服的,往温暖的身体打上肥皂,任清水把一天的污垢冲刷洗净,随之而去的是积累了一天的压力,东方人一日之末喜欢泡脚,西方人则沐浴,都是用来告别白日喧嚣回归夜晚的平静。

他是平静了,风浪中历练过的人,早习惯天塌下明天再顶。可是她呢?污垢以及寒冷这几天劈头盖脸,她清瘦的身体和未经沧桑的头脑是否经受得起?

关掉水龙头,拿一条硕大的浴巾,镜子上的水汽慢慢消逝,他照见自己高而健壮的身体,人生是有阶段的,他从十二岁时的青葱少年长成了参天大树。

他能够吃苦,但是绝不拒绝讲究。如果说生活奢侈是一个缺点的话,这是他少时富裕累积下的病根。他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消费一切昂贵的东西,比如他现在穿在身上的从里到外的衣袜鞋裤,用的是他所知的最好的布料裁剪和做工,如此一件件套在身上,呈现出一种随意的舒服的自由。

那么她呢?他自然而然地又想到了她,她就像女人的耳洞,打入他的肉里,他在想,她这些天,有没有享受过随意的舒服的自由?

“我心甚为烦复。”紧接着,是“幼成”两字,他仿佛看见她提起笔来,眉头蹙紧了,在向他求救。

何为烦复,烦躁且复杂,她才虚岁十八,母亲、李妈、庞大的落后家庭、陈彦柏以及虚张声势的陈家,她统统一个人来应付。

陈彦柏!呵,他想起德国医生的直率评论,不由冷笑起来。这外强中干的二世祖,如今得偿所愿,成了她的名义上的未婚夫,一幅小人嘴脸肆无忌惮地显露出来,如此猥琐!

然而他是没有资格批评陈彦柏的,因为他将利用陈彦柏作为他和她暗度陈仓的过渡。他承认自己耍起手段来也不光明磊落,虽然如此,他还是觉得虹影与陈彦柏哪怕一点点交集,也是受到了莫大的玷污。

天色已晚,罗妈已经打发回去了,他原本没有打算今晚外出,穿一身里衣来到小小的更衣室,他改变了主意,换上西裤,批上一件他穿习惯了的黑色暗团花厚丝棉长袍,长围巾太麻烦,脖子里绕上两圈意大利男用礼服丝巾,用棉袍的的领扣扣住。

从更衣室走出来,他戴上手表,一看时间,才晚上九点多。再等等罢,现在还早了点,到晚上十点多的时候,夜阑人静,他要走过去,他想试试运气,或者她家院门未锁;或者有某一道矮墙让他爬得过去;最不济,仅仅站在那牌坊下,对着她家门口瞩望一阵。

这便是他目前能做到的对她的最大慰籍了。

他到楼下为自己泡了一杯热茶,坐在窗口对着无边夜色静静地等,壁橱上座钟里的布谷鸟在十点整的时候弹出来叫一声,他放下已经冷却的茶杯,拿起门口衣架上的宽檐绅士帽开门出去。

窄小的弄堂在这个时候这样的夜里,只有他一个人脚步橐橐,他在路灯昏暗的光线下走了不到五分钟,听得对面徐来轻捷的脚步,他的心欻然一动,她甚念君,怀了与他一样的心境,那落了雨雪的夜晚,她从头到脚湿透了,不顾一切来叩他的门。

擡起头从帽沿下望出去,那是一位与他同样穿了厚棉袍夜行的路人。

便走过去,上海的弄堂是四角分叉的,同样的目的地有好几条路径,他这时候老觉得她可能正在走来的路上,就怕与她岔了路,他甚至转身往回走,走几步又回头,他告诉自己,她不会来的,不可能来的,那一夜她用足了勇气,吃尽了苦头,担惊受怕不说,深更半夜地,半路上若遇到了不良之徒......

不会来的,还是他走过去,他虽然那夜告诫她要谨慎,却自她离去后夜夜在家里等,好像聊斋里尝到了甜头的书生,痴盼狐仙的降临。

不会来的,因为她说“一直陪伴母亲……”。施密特说她“负责说服病人......”

她很忙,尤其今天刚看过医生,若要把她母亲顺利送进医院,有无休止的口舌和安慰需要她去奉行。

那就快些吧,快点到她门口,他一心一意这样想,加大步子往前赶路。

以至于她快到他面前了,他才擡起头。

“幼成!”

许是昏暗路灯光的缘故,他记忆中她的双颊虽然瘦削仍不失为丰满,而此时,眼睛大了,下巴尖了,面色憔悴地像上了黄蜡一般。

他是愣了一会儿,心中骤痛,把她抱住,随即搂着她的肩掉头往回走:“走,我们回家去。”

家里灯没有关,刚进门的时候,眼睛是不习惯的,面耳口鼻特别冷,他脱掉她身上的大衣挂在衣架上,拖着她的手到楼上洗手间拿块毛巾递给她说:“你先洗把脸,我到楼下给你泡一杯热茶上来。”

“幼成,你别走!”她像孩子似的粘上他的后背,绕过手臂扣住他的腰:“幼成,你让我靠靠,我需要你,你让我好好靠一靠.......”

“我快受不了了……”她的声音从他背后幽幽传来:“幼成,这几天,我以为,我的神经快要断裂了……”

她没有跟他说,她和陈彦柏是怎么提条件的;也没有对他说,陈家的媒聘是怎么落成的;也没有说,大伯大伯母对财大气粗的陈家的聘礼如此失望,以至于怀疑她串通陈彦柏事先吞并一部分;也没有说,母亲和李妈对于德国医生是怎么样抗拒的;她更说不出口,陈彦柏把她们从医院送回家后,母亲让她陪他喝杯茶,她和他在小花厅里,他说:“伯母的病,她自己没有一点意愿,你何必煞费苦心?住院观察一段时间是可以的,吃点药也就算了,动手术却大可不必,劳命伤财,反正不能痊愈。”

他说:“别想那些不开心的,明天丽芬给我们开一个庆祝派对,你一定要打扮地漂漂亮亮地出席。”

他甚至上来拉她的手,他声称他得享受一点未婚夫的权利,要知道,这是在她的家里。

*这章开头幼成洗澡了,露肉了,算肉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