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办法
过了这片繁华闹市,进入一条岔路,路灯渐为稀疏,隔一长段照一点光亮,毗邻街口的几间屋子有人设了零星铺面,卖些日用杂货,再往下,只是长长的巷子,上海人叫做弄堂,两边多平房,用整齐划一的瑞安青砖砌就,嵌以东阳雕花窗户,可见得建造这些房子的时候,主人的排场有多么讲究。
多年未有的记忆在幼成脑海里沉浮,祖母打牌的延庆堂后面是座小花园,开了花园后门,进入一条细长的甬道,两边高耸的墙,墙上有花窗,是用琉璃砖拼接出来的花鸟走兽图样。
虽是冬夜,今晚不太冷,陆续有人吃过晚饭在弄堂里散步,见到面熟的,互敬一根烟,有一句没一句地随便说说。
上海号称冒险家乐园,冒险家就近择便,多数来自江浙皖淮,口音各异,北方人听得一头雾水、他们自己沟通无师自通。
这里一个宁波人,那边一个无锡人,“是呀”、“哎呀”相谈甚欢。
“这个小囡很不乖,她娘说的话,一个字不听。”
“要打的呀,不打怎么行…”
他以为在说虹影,走过去了回头看,原是两位跟他差不多年龄的男子,在交流作为年轻父亲的心得。
这里不知道住了多少租客,三三两两总有人过,鸡零狗碎的交谈,有些飘到他耳朵里,有些随夜风一起飘走。他帽子不敢除,一心低头走路,只见路面忽然扩充了,风却比刚才劲道足,他端正视线,发现已经到了通往另外两条略为宽阔的弄堂的交叉口,交叉口中央站着一座高高的花岗岩红木牌坊。
“两江总制府”
昔日荣耀搁在自己眼跟前守护,好似阮囊羞涩的人身穿锦衣,外表上希望罩得住。
娄小姐住左边弄堂第二扇门,黑瓦白墙的院落,大庆说。
那边墙头高,看不出墙里面的灯火,夜空下平静地仿佛没人在那里居住,究竟起不了太大的波澜,他心宽了宽,归根结底,那是她的亲娘,莫说抓不到事,就算抓到了,也不能太难为她,只能原谅,不免还要替她隐藏。
这么一想,便觉得无所谓,迈步向那牌坊进发,走两步收住脚步,因见牌坊下的台阶上坐着两个人,像是守护这牌坊的门神。
不知道是不是她家的下人,即便是闲聊的租客,见了他也会好奇的询问。
“您是谁,深夜造访,来找哪一位?”
“我是严幼成,来找娄虹影小姐....”
严幼成?谁?有门贴吗?
这名字怎么这么熟?
哦,严幼成,唱戏的那位。哦!哈,哈哈哈....
弄堂像一条蜿蜒的蛇,牌坊不远处有道白墙,那里路灯光照顾不到,很有几处阴影,他在阴影里暂且安身,心根本无法安住,甚至撕扯地有些难受。自打今天她提起陈彦柏的求婚,心一直在撕扯,像是要裂开一般,他有一种无能为力的感觉,最让人痛恨的感觉。他把手伸进褂子的衣兜里,摸出一包没拆过封的万宝路香烟。
为了保护嗓子,他不抽烟,带烟是为了交际方便。据说抽烟可以让人心情平缓,他拉开金色的封条,颠出一枝带橘色过滤嘴的卷烟。
再掏出打火机,火苗一闪,吸一口,喉咙辣的难受,憋了好一阵子,两股白烟从鼻腔里袅袅升天。
好似练功时的运气,太阳xue青筋噗噗乱跳,神却往下凝,听得见台阶上两人的交谈。
“听说了吗?今天三房的小美人又出x门去了。”
“又出去了?以前除了上学,大门不迈二门不出的千金小姐,最近怎么了,不久前不是刚从外面回来?”
“说谈了门亲事,去见姑爷去了。”
“怎么又谈了门亲?前一门刚刚退掉。这也奇怪,他们这样的人家,一个小姐,上赶着去男方家赴约?”
“什么人家?什么小姐?房子都要典出去了,快成居无定所的流浪汉。”
“胡说,典出去的那是临街的房子。”
“临街的房子哪里是典出去?早已经卖了。钞票都快用的差不多。这次要动左边一溜,那是娄三爷的产业,三爷死了,孤儿寡母做不得主,房契在鸦片鬼手里拽着。鸦片鬼抽鸦片是无底洞,借了高利贷,高利贷过年上门讨债,娄家还要筹钱过年,过好年据说亲生女儿的嫁妆还缺一大块,想来想去把三爷的房契搁上了床头柜,据说明天就拿到银行去,急等用钱。”
“啊....竟至这么破落了吗?”
“是啊,我租住此地不到两年,眼见得.....唉!”
虽是别人家的事,说起来总是让人伤怀,暂时闭嘴,都陷入了惋惜。或许是香烟的作用,幼成此刻冷静了一些,香烟夹在指缝中,脑子活跃起来。
惋惜只是一瞬间,腹中有闲碎,不说完不痛快。
“你猜打算拿到哪家银行?”
“哪一家?”
“就是小美人找的的新姑爷家,说是开银行的,大通银行。”
“什么?典给自家人?”
“这个叫做肥水不流外人田,阿根今天对我讲的时候,还得意呢。说银行自家开的,没钱的时候抵押出去,有钱的时候赎回来,赎不回来也不至于赶走,实在是非常方便.....”
幼成回到家时已经晚上九点,一层一户的公寓,电梯坐上去,出去就是自己家,他掏出钥匙开门,门从里面打开,大庆迎上来。
总有办法的,这是他的口头禅,他看到了点希望,精神爽利不少。从她家出来,弄堂口有一爿柴火馄饨担,担主是新来上海的外乡人,照了面也对他无动于衷。两碗馄饨下肚,他对着馄炖档翻滚的白烟盘算,娄家真是没救了,陈彦柏成了救生圈,救生圈靠不靠得住另说,典到银行就有可乘之机,密切关注,匿名把她和她母亲的住所盘下来。
住他的房,成为他的人,就不会那么难。
“大庆,这么晚了你还来,来正好,我有事想与你商量。”他脱下帽子挂在衣架上。
又脱身上的薄棉马褂,想起今晚的饭局。
“叶老板那边怎么说,谈得可还顺利?”
“....没....怎么说...”
“哦没谈成?要另约时间?”
“不…约了。”
他这才听出大庆语态里的不同寻常,马褂被大庆接过去了,只挂在手腕上,门厅挂一盏水晶小吊灯,暖色的灯光照得大庆微胖的脸黄的和橘子皮一样。
“怎么?”
“老板,出,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