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高尚

凌晨时分,雪已经止了,积雪尚未消融。大庆在火车站接上幼成,极近小心地把着方向盘,为了防止路上的暗冰,车速放得很慢。

像出征凯旋归来的将士,幼成解下一身盔甲,望着窗外徐徐掠过的被街灯照成橙色的白雪,松口气靠在椅背上。

“记者们都撤了。今天的报纸,特别那些发行量大的,已很少见这方面的报道。早上我打过几个电话验证,说是上头通知已经收到,谁也不敢担着掉饭碗的风险再对这事件大炒特炒。倒有几位记者主动联系我,掉头转弯说接下去的热点是替严老板洗冤,要我提供些您高风亮节的素材。眼看这场风波就要过去了!不仅如此,可能坏事变好事,免费替您做广告!老板,您的决策是英明的。精力使在刀刃上,略作试探摸情况,直接去南京跑一趟!”

“坏事变好事?”幼成鼻子里“哼”出一声,无奈地说:“因为我没了一条命,再怎么着都不算件好事。”

“老板您何需这么高尚?她本来就有毛病,不为您严幼成,也会为“金幼成”什么地送掉性命。您是冤,真冤,成了替罪羊!”

大庆挺会安慰人,说来道去替他舒怀不少。他确实不需要太高尚,舞台上唱戏单纯,舞台下与人交往复杂,高尚的人左右逢源不了。

“明天是除夕,中午时分你去人家家里跑一趟。你之前建议送钱,现在新闻压下去了,这件事背后来龙去脉大致清楚,才真正到了送钱的时候。你带三百大洋过去,道理要讲明白,不是息事宁人,是我安抚家属的一片善心。他们喜欢找记者,你也找记者,记者们不是要素材吗?这就是素材!收钱安生则罢,收了钱不依不饶也好。让记者先生们看看,我严幼成如何仁至义尽,他们如何贪得无厌无理取闹!”

严幼成不好欺负,相反有勇有谋睚眦必报,大庆满口答应道:“放心,这事交给我,明日一定办好。”

逆势回扬,这是个趁热打铁的好机会,大庆建议道:“这事就这么过了。老板您接下去什么打算?明天过年,趁着节庆您要不露一面?安慰一下那些忧心忡忡的‘严党’。”

“都以为您失踪了,要死要活的。这些天除了记者,成天是那些姑娘们,追到连升班来问您的下落。反正过年了,我索性把连升班放了假。宋烟生却不肯走,她孤家寡人无处去,门一关把自己锁起来,说是为您留守,万一有什么情况。”

“三姐有心。”幼成接口道:“不过我现在露面为时尚早。虽然形势好转,并没有到全社会都来为我呼吁的地步。这么多年你我能够活成这个模样,练就的是心性。我觉得可以再等等,等待让人煎熬,我们要善于利用煎熬。”

“是是是!”大庆醍醐灌顶:“老板您想得真周到。等的久、等的苦、等得怨声载道,您出现之时,必又造成全国轰动之势!”

一番运筹帷幄因祸得福,半夜三更了大庆依旧精神气爽,车子开到霞飞路,路宽阔,积雪扫除的比较干净,大庆踩油门加速:“老板,趁这段时间,您好好休息休息。贝当路的公寓是没法住了,很多记者都摸到那里去。我启动了兴国路的备用小洋楼,那地方虽小,却是独栋,位置隐蔽,暂时没人发现得了。”

“兴国路那房子我不喜欢。”霞飞路到了后半夜也只有路灯,路灯照着残雪在窗外飞驰而过,幼成沉默了一瞬:“我们在静安寺附近不是也有套房子吗?我想住到那里去。”

为什么静安寺,大庆转意过来,心想他麻烦缠身,也忘不了这一趟情事,陷得可谓相当之深。果然他提起这茬,便一时不能解脱,蹙起两道浓眉道:“我好几天不在,这市面上这样沸沸扬扬,不知道她听闻了多少?听闻了心情怎样?她年轻,没经过事,凡事容易着急,我怕她会受不了。我走时十分匆忙,没能给她留个口讯。她有没有找过我?”

这一连串的问题,大庆都不知道回答哪个好,等到他又恢复了沉默,才道:“她听闻多少心情怎样,我是无迹可寻。不过我可以确定,这几天我接待了许多人,里面没有她。今天是宋烟生镇守,她晚上给我打电话说,刮风下雪天,连只鸟都没有看到。”

是吗?没来找过他。他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失望,心里是能够理解的,她困锁家中,出趟门太不容易。

也许完全不知情,也希望她完全不知情,孤儿寡母的保守家庭有时候也有好处,看报纸都害怕污染眼睛。

“支票她该收到了吧?”

“那是自然,您捐了一万块,校董会的聘书都到了,她的通知怎么会不收到?”

为个娄虹影,花巨资成为圣保罗的校董,美其名曰投资教育界,大庆摇起了头。

幼成知道他的想法:“这是公益,也是挣名声。此次素材可以加上这一笔。你放心,千金散尽还复来,但凡有捐赠,上天必有回赠。”

也许吧,只能这样想,也不好再多说什么,那是他自己的钱,他爱怎么花就怎么花。知道他接下去将会问什么,便道:“娄家那抵押出去的房子我打听过了,确是押在大通银行。据说放了十万块的款,娄家大爷年前已经收到了帐上。”

“静安寺二十多间房才抵十万块?”幼成冷笑:“陈厚圃这个洋买办够黑的。”

“急钱不是钱。要我说,那娄家大爷就是个糊涂蛋。”

不仅糊涂,简直可恶至极。可怜虹影母女蒙在鼓里任人欺负,幼成说:“你给我盯紧点,我料定,不用过多久,银行就会把房子收走。娄家花钱如流水,又欠了一屁股债,十万块撑不了太长时间。”

“是,大通银行我们有人。不过就怕陈厚匍收了房子,捂着手里不肯出手。”

“不至于。”幼成沉吟:“儿子也许为了虹影,老子却只为钱。再说大通银行又不是他们家的私人银行,上头有洋人,陈厚圃一手遮天,必要的时候,我们可以帮他把手挪挪开。”

要说城府,幼成虽然才二十六,却深如海。这或许是他祖上遗传,又有多年磨难加成。他这些年红得发紫,社交圈四通八达,这点事不过费点心思,不会太难。

就是费这点心思是否值得?大庆想了想:“老板,有句话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不当讲。”

*严幼成是有点“邪”性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