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二章 偿还

翡翠饭馆顶楼被一间包厢占据,包厢尺寸比普通人家的整套公寓还要大一些,只放一张大圆桌,二十人同桌吃饭也还显得宽敞。

正月十一那日中午,大圆桌只对面对放两把交椅,越发显得这雕花门窗四壁书画的房间空空荡荡。

约的是十二点,幼成十分钟之前到达,翡翠饭馆老板亲自招呼,服务生给他泡上一杯龙井茶,又送上四碟茶食。

严老板您好久没来了,严老板您过年好,您选本馆宴客,真是我馆的荣耀,老板客套话一箩筐,大庆打断他道:“严老板今日在此地谈事,不希望被打扰。宴客的酒菜,等我通知再上。”

是,是,应承着不到两分钟人走了个干净,大庆沉不住气,看看手表对幼成道:“十二点零五分了,陈厚圃还没到?不会不来了吧?”

“会来的。”幼成喝口热茶,简单地这样说。

其实他心里也是有些焦躁的,瞧着这包厢的檀木门纹丝不动,手表上的秒针分针滴答滴答一刻不停留,他的思绪回到了昨晚,回家时天还没黑透,气温已经冷得脸颊发冻,门前台阶上坐着一个人,那茫然瑟缩的模样让他的心即刻揪了起来。

“该死,忘了给你钥匙了。你怎么来了,不是说今晚不过来了吗?”

她没说话,被他扶起后,脑袋靠在他肩上。

他知道她的烦恼,这是他俩共同的烦恼,可是时至今日,并没有速成的办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再拿起手表来看,十二点二十分。大庆在说,大概不来了,要么重新约,正说着,门开了,西装革履的大通银行董事陈厚圃走进来。

“呦,陈董。”大庆即刻满脸堆笑。

幼成起身相迎,厚圃向他点点头,淡淡地称呼:“密斯特严。”迅疾又改口,道:“sorry,我跟洋人说话习惯了,你是连升班的班主,应该称你严老板才正宗。”

假洋鬼子的下马威,今天是亲眼见证了,原来陈彦柏陈丽芬的“高人一等”是陈家的“优良传统”。幼成微笑不语,大庆依旧殷勤,接下厚圃递给他的西装外套说,装了热水汀,这包厢实在热得很,视线不由落在厚圃那被西装背心勒紧的微微凸起的肚子上,想起倚清抽着烟眯着眼睛说,不认老,明明不行了……

幼成等厚圃入座才坐下,遥遥相隔地说:“陈董百忙之中,抽空与严某一晤,严某深感荣幸。”

“荣幸是我的,严老板是大红人,今日忽请我吃饭,本人简直不知所措。”厚圃从口袋里拿出一只烟盒,摁一下开关,精致的洋铁盖弹开,显示出一列整整齐齐的哈瓦那雪茄烟,厚圃拿出一支叨在嘴里,问幼成道:“严老板也来一支?”

不待幼成回答,自又说道:“噢,想起来了,严老板的金嗓子,是留着唱戏挣大钱用的。岂能让雪茄这样的刺激玩意儿给破坏喽?”

说罢从烟盒里拿出一把雪茄剪来,但他自己不好动手,目光转向侍立一旁的大庆,大庆弯着腰拿过剪子为他叨在嘴上的雪茄去除茄帽,心里头恨不得一剪子下去,把他的嘴唇给绞了。

剪好雪茄点上火,厚圃深吸,大庆笑着问他:“陈董您喝茶吗?龙井可好?”

“不喝茶,我抽雪茄足够。”厚圃悠悠地吐出一口烟来,呛得大庆连退几步。

再吸几口,烟草的香味为厚圃虚弱的内心起到了镇定作用,厚圃这会儿觉得大庆的用处已经派完了,用冒红点的雪茄头指指大庆道:“你出去,这儿我和你老板有正经事要谈。”

大庆自然不肯走,看往幼成,幼成道:“我的一切事务,都由大庆经手,大庆在场很重要。当然,大庆今天的主要职责,是为我们的交谈做个见证。”

“这不公平,你有见证,我也得有个见证。”厚圃道。

说是这样说,他其实要个见证也拿不出来,心腹钱家平昨天提交了辞职信,今天已经告假不来上班。

大庆嘻嘻笑:“老板您过奖,我哪里敢见证?跑腿而已。陈董,您别介意,当我不存在好了。”

确实可以把他当作不存在,本来,像严幼成这样的戏子,就算他红遍全世界,陈厚圃也是当他不存在的。

“那就长话短说,开门见山聊一聊。饭不用吃,我说完就走,下午银行事情很多。”

说罢便从背心夹袋中取出一张四折纸片,让大庆拿过去交给幼成,这是昨日下午放在他办公桌上的一份信,上面罗列x了两笔交易,分别有时间地点联系人和陈厚圃吞没的金额。

“这是你的手笔?无凭无据,就几行诬陷文字。什么意思?要挟我?”

幼成并不讳言:“不敢要挟,不过怕平白邀请您,陈董您贵人事忙,不肯赴约。”

“这你多虑了,你不来找我,我自会来找你。”厚圃连续吐出两把浓烟,情绪高涨了,手指头翘着指向对面的严幼成:“我正想请问你,我陈家与你严幼成无仇无怨,你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对我家进行侵犯。”

“别以为我不知道!前晚我家遇劫,小儿小女失踪一天一夜,都是你所为。你严幼成区区一个戏子,出了点小名,如此无法无天?堂堂租界,你竟如入无人之境?撬我家门,绑架我子女,恐吓我,诬陷我,我陈厚圃是上海有头有脸的人物,岂能容你如此作孽?”

心里毕竟有所忌惮,音量控制着,说完这些,目光盯着严幼成,并不移开一眼。

严幼成穿一件深灰色长衫,靠在椅背上,神色无喜无怒,拿起杯茶,吹走飘散的茶叶,喝一口,茶杯放下来。

“更有甚者,把我刚订婚的儿媳妇深夜带走!怎么着,你以为通过白孝天,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我奉劝你,你清醒一点,上海十里洋场,不可能任你一个戏子如此撒野!我陈厚圃不是好欺负的,我是文明人,却也不是没有手段,老实告诉你,我门路比你广,套路比你深!我要揭发你,就在今天!”

说得激动了,心脏砰砰跳,雪茄再吸两口,喷出两股浓烟,嘴角一撇,脸上的肉横着往上走:“严幼成,我原是高看你一眼的,梨园界整出这么大的名堂,当不是凡人,没想到还是挣不脱你们这些戏子风花雪月的秉性!你看上了娄虹影,自己上门提亲去,与彦柏公平竞争,到我家深夜抢人,强盗不如!”

“严幼成,我今天来,并不是受了你的恐吓来求饶。我现在正式通知你,这件事情,我陈厚圃绝没有忍气吞声的道理!我要诉诸于法律,你对我们陈家造成的伤害,一定会通过法律手段让你偿还!你准备好,等着声败名裂!等着收监!而娄虹影,本以为她是名门之后,却也只是水性杨花,跟你搞在一起,为家族不容!为社会弃!这世界上,断无她的容身之地!”

*吵架啦,吵架啦,喜欢吵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