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6章 寻晦
苏苏轻摇螓首,细声细气道:"大哥,能陪奴家说会话么?"
林彦秋略感诧异,见这小丫头双颊绯红,谁能想到她当初为生计所迫,险些沦落风尘?人若不是走投无路,又怎会做那等违背本心之事?
他含笑搬了张黄花梨圈椅坐在榻边:"好,陪你聊聊。对了,你如今在女学读书了吧?"
苏苏苍白的脸上泛起红晕,低声道:"入学考得不好...虽进了桐城女学,却要交束修...需二十两银子...爷爷奶奶四处告贷,我..."说到此处突然掩口,这才惊觉说漏了心事。
见林彦秋似笑非笑,苏苏慌忙低头:"我不是来诉苦的...大哥已帮我太多,白日里在绣坊做活,休沐日还能去绸缎庄帮忙,实在不敢再劳烦..."
林彦秋望着她瘦削的身形,想起她平日总啃着粗面馍馍就咸菜,不由忆起自己年少时的光景。恍惚间,竟在苏苏身上看见了自己当年的影子。
"你是不是还找了别的活计?"林彦秋笑问。苏苏惊慌抬头,连连摆手:"没有没有,就是在..."见他一副了然神情,小姑娘下巴都快抵到胸口了,声如蚊蚋:"其实...就是每日晨昏去绸缎庄洒扫...真的没做别的...我知道该专心读书,可爷爷奶奶年迈,做不动活了..."
"还欠多少?"
苏苏抬头,眼中闪着光:"不多了,就五两银子。如今在绸缎庄打扫,每日能得六十文,加上大哥给的,五个月就能还清。"
这小丫头的坚韧,触动了林彦秋心底最柔软处。他忽然伸手抚了抚苏苏的额头,温声道:"给我当妹妹可好?自小我就想有个妹妹疼。"
苏苏猛地抬头,指着自己:"我?"见林彦秋点头,她顿时低头不语,单薄的肩膀微微颤动。林彦秋知她在强忍泪水,上前轻轻揽住她瘦弱的肩膀。
"往后就跟着哥哥过。咱还有个娘亲,只是现下不在桐城。"
苏苏抬起泪眼,怯生生道:"大哥可是可怜我?从小到大,娘亲都不喜我,邻家孩童也瞧不起..."
林彦秋笑着替她拭泪:"说什么傻话?如今的孩子,有几个比你懂事的?听哥的话,别再去做工了,专心读书。这宅子你随时可以来住。"
在他的安抚下,苏苏甜甜睡去。林彦秋抱了床锦被,在外间贵妃榻上将就一夜。翌日清晨起身,却见苏苏早已在灶间忙碌。
探头望去,但见这小丫头有模有样地擀着面条,林彦秋含笑去梳洗,心中暗忖:有个妹妹的感觉,当真不错。母亲远游在外,宅中有个妹妹,倒多了几分家的温暖。转念又想自己当初随意收留她的举动,不禁摇头失笑。
"大哥,用早膳了。"苏苏在外间轻唤。林彦秋笑道:"叫哥哥,不然打手心。"
苏苏吐了吐舌尖,羞赧道:"我总觉得像在做梦..."
"是真的。"林彦秋正色道,"回头我让账房支些银子,先把债还了。往后每月给你月例银子,记着要好生吃饭,你太瘦了。"
乘着青篷马车送苏苏去女学,一路上小姑娘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彩。林彦秋望着她,心中暗忖:这事,自己怕是又做对了。
回到沧山县衙,林彦秋继续处理日常公务。隔日,吴家桥镇的案子已有定论:涉案人等各罚银五十两,收监半月。伤者汤药费,悉数由那五人承担。
这日午后,林彦秋刚进签押房,就见年桦急匆匆赶来,额上还沁着汗珠:"林大人,不好了!州府扣下了咱们的农桑款!"
林彦秋眉头一皱:"什么款子?"
年桦苦着脸道:"就是那笔三百两的'劝课农桑'专款。眼下正值果木追肥时节,各乡都等着这笔银子呢。明明朝廷已经批复,谁知到了州府竟被卡住。"
林彦秋示意陈振看茶:"莫急,细细道来。"
原来这款项需经分管通判赵德明画押。今早年桦去州府办理,赵德明一听是沧山县的,顿时沉下脸来:"如今州府库银吃紧,城墙修缮尚缺大笔银钱,你们那边暂且等等吧。"
年桦刚辩解两句,赵德明便阴阳怪气道:"你们沧山县的官吏,啧啧..."虽勉强画押,可到了户房,司吏一见文书便冷硬回绝:"无银可拨。"
户房闵书办还好心指着文书上"酌拨"二字道:"瞧见没?'酌拨'!"这"酌量拨付"四字学问大了,全看下面人能否揣摩上意。若是横着写,或许能拨三成;如今竖着写,分明是要无限期拖延。
此事虽不归林彦秋直接管辖,但关乎沧山县民生。年桦回禀田县令后,田县令当即道:"交给林县丞,他自有办法。"
年桦学田县令说话惟妙惟肖。林彦秋听罢苦笑:"连田明府这样的老实人,也学会差遣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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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桦赔笑道:"能者多劳嘛。"林彦秋接过文书:"且放着,明日我走一遭。"待年桦离去,他心中暗忖:这赵德明存心刁难,若不时时敲打,只怕日后更要变本加厉。须得让他知道,沧山县这块骨头,不是那么好啃的。
赵德明上回在林彦秋跟前折了颜面,早已怀恨在心。后又闻闻醉仙楼一事,自己心腹孙管事竟被扇落门牙,连付家千金都挨了耳光,却只能忍气吞声。虽非林彦秋亲自动手,这笔账赵德明又记在了他头上。奈何拿他没法子,便想着:你既是沧山县丞,但凡是沧山县的公务,本官就给你拖着,拖到你寸步难行!
存着这般心思,赵德明在批文上做了手脚。户房闵书办心知肚明,却不敢明言,只得暗示年桦。料定年桦回去一说,林彦秋必会来问。
果不其然,年桦前脚刚走,林彦秋后脚就差人请闵书办过府一叙。
"呵呵,早料到林大人要寻在下。"闵书办捋须笑道,"赵通判对您可是颇有微词啊,连带着对沧山县都没好脸色。"林彦秋闻言冷笑:"随他去。今日请闵兄来,是想问问这笔款项,除了赵通判签字,还有何人能做主?"
闵书办一听就明白,这是要绕过赵德明,直接打他的脸。不由笑道:"林大人这是要架空赵通判?在沧山县架空田县令,在州府又要架空通判大人?"
林彦秋没好气道:"本官懒得与他计较。赵德明不是能耐么?我眼不见为净总行吧?大不了多费些车马钱。"
闵书办沉吟道:"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依在下看,不如这般......"
翌日天刚蒙蒙亮,林彦秋便背着文书匣子,候在知府李树堂的签押房外。李知府的长随田师爷认得林彦秋,见状笑道:"林大人今日怎的这般早?知府大人正在更衣,您稍候。"
林彦秋拱手道:"火烧眉毛了。新栽的果木等着银钱买粪肥,户房却说库银不足要缓拨。田师爷您是知道的,沧山县的农桑新政,可是李大人亲口嘉许的,下官不找李大人找谁?"
田师爷心里嘀咕:赵通判这是吃错药了?跟林彦秋这个背景深厚的主儿较什么劲?
不多时,李知府踱步而来。田师爷急忙进去通禀。李知府看了呈文也觉蹊跷,暗想赵德明搞什么名堂?说来也怪,他竟不知二人之间的过节——这等丢脸的事,赵德明自然不会四处宣扬,付家小姐更不会多说。
赵德明毕竟是李知府的亲信,从某种意义上说,李知府需要维护他的威信。可这事却有些棘手——沧山县的农桑新政是上了邸报的,是李知府引以为傲的政绩。如今给沧山县使绊子,岂不是变着法儿打他李知府的脸?
李知府心里对赵德明生出几分不满:你办的这叫什么事?林彦秋这个主儿,万一犯起浑来给巡抚衙门递个折子,上头对自己有看法,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为官者最重上峰评价,李知府这般老油条岂能不知?且不说方巡抚曾与林彦秋同游桐城,单是陈布政使就多次在听取汇报时,对林彦秋赞不绝口。眼下省里"十佳能吏"的评选,据传林彦秋已是十拿九稳。
思及此处,李知府心头火起,提笔在呈文上添了一行朱批:"事关农桑大计,着府衙慎重办理。"随即盖上官印,递给林彦秋道:"你去找同知李文杰大人。"
送走林彦秋后,李知府心中仍觉不快,命师爷唤赵德明来见。不多时,赵通判匆匆赶到,李知府赐座后却不直言,只云山雾罩地谈论了一番桐城农桑发展之要义,末了才淡淡道:
"沧山县的农桑新政,可是上了《江南邸报》的,连巡抚大人都时常过问。"
赵德明闻言,顿时明白府尊大人这是不满了。心中暗惊:此事怎会传到李大人耳中?莫非那林彦秋竟是李大人的心腹?可从未见他来府衙走动啊。
赵德明不敢多问,唯唯诺诺地告退。回衙途中百思不得其解,这其中的关窍究竟何在?
却说林彦秋持着文书来到同知李文杰的签押房,新任书吏徐某不识得他,倨傲道:"你是何人?"
林彦秋往日来此,都是陈师爷殷勤接待,今日这般冷遇倒让他有些不适应。不过他早已深谙官场规矩,笑着从袖中取出一包上等烟丝递过去:"在下沧山县丞,有要事求见李大人。"
恰在此时,里间的李文杰听见动静,探头一看,立即快步迎出。
"林县丞!稀客啊!"李文杰热情地执起林彦秋的手,"今日怎得空来寻本官?"那徐书吏惊得手中烟丝都掉落在地,还未及拾起,李文杰已亲热地拉着林彦秋进了内室。
"徐书办,上茶!"李文杰一声吩咐,徐书吏这才回过神来。林彦秋心知肚明,这位李同知近来在府衙处境艰难,自然要与他这样的"通天"人物交好,日后或有用得着之处。
林彦秋对李文杰向来敬重,从文书匣中取出一罐茶叶,笑道:"听闻大人好茶,这是沧山新采的雨前龙井,请大人品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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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文杰接过茶罐,娴熟地启封轻嗅:"好茶!本官定要好好珍藏。"林彦秋这才呈上文书。李文杰细看后,眉头顿时紧锁。这本是赵德明分管之事,李知府这般批语是何用意?尤其"慎重对待"四字,在李知府笔下已是极严厉的语气了。
沉思片刻,李文杰恍然大悟:赵德明这是昏了头,竟与府尊大人的政绩工程唱反调,难怪惹得李知府不悦。
他当即提笔批下"火速办理"四字,又郑重盖印,将文书递还林彦秋,笑道:"如何?本官这茶可不是白喝的吧?"
林彦秋见批语,心知此事已成。有知府、同知双重批示,够那赵德明难堪的了。
"还是大人明察秋毫!"林彦秋故作感慨,起身告辞时,李文杰送至廊下,低声道:"不过赵通判毕竟是分管上官,这文书还是让他过目为好。"这番看似劝和的言语,实则是要赵德明难堪到极处。
李文杰巴不得林彦秋去触赵德明霉头。那赵德明仗着是李知府心腹,平日没少与他这同知作对。表面上是劝林彦秋尊重上官,实则那赵德明见到这双重批示,怕是要气得呕血三升。
你不是能耐么?如今在你分管之事上栽了跟头。望着林彦秋远去的背影,李文杰心情大好。这顺水推舟的买卖,做得实在划算。
林彦秋本就是存心来寻晦气的,踱至赵德明签押房外,师爷孙某见他来了,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忽又想起这是自家地盘,梗着脖子瞪眼道:"你来作甚?通判大人正忙,没空见你这等..."
话未说完,缺了门牙的嘴里漏着风。林彦秋见状失笑:"嘴巴还是这般臭?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当心日后满口假牙。"
赵德明正在内室与南山县丞议事,闻声不悦道:"外间何事喧哗?"孙师爷正欲编排林彦秋的不是,却见他正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腮帮子,顿时捂着伤处不敢直视,慌忙入内禀报。
赵德明一听是林彦秋,心头火起——方才挨了知府训斥,这小子竟打上门来。虽怒火中烧,却不得不强压着道:"让他进来。"
林彦秋入内,见那南山县丞尚在,冲他点头致意后,将文书往赵德明案上一放:"赵大人,烦请改签。"
赵德明脸色青白交加,正欲发作,瞥见文书上李知府与李同知的双重朱批,顿时气短。想起知府方才的训诫,这口气只能生生咽下。
一旁南山县丞看得胆战心惊,心道:区区七品县丞,竟敢这般与五品通判说话?偏生林彦秋浑不在意,笑吟吟地望着赵德明。
赵德明面皮涨得通红,颈间青筋隐现,终是按着两位上官的意思重新签押。
事毕,林彦秋晃了晃文书,笑道:"多谢赵大人。您公务繁忙,不必相送。"说罢施施然离去。赵德明实在按捺不住,躲进内室连做几个深呼吸,方才平复面色。
此刻他总算明白,林彦秋这是明晃晃地来打脸!可这口气,还得咽下!
林彦秋转道户房寻闵书办,闭门将经过一说,闵书办拍案叫绝:"痛快!赵德明这番颜面扫地了!"
林彦秋冷笑道:"咎由自取。"
闵书办叹道:"宦海沉浮,最忌耳目不明。虽出了口恶气,这梁子也算结下了。日后你须得小心,官场杀人的刀子,可都是不见血的。"
林彦秋不以为然:"怕他作甚?我既敢来落他面子,就不惧他报复。大不了辞官不做,或读书着书,或行商贾事,何处不能谋生?"
闵书办当即唤来司吏,命其速速拨付那笔农桑银两。公事毕,闵书办笑问:"前日醉仙楼之事,听说把柳县尉吓得够呛?"
林彦秋苦笑:"非我所为。是位友人,四十岁的昭毅将军。付家小姐在桐城横行惯了,撞在他手上,活该倒霉。"
闵书办闻言咋舌:"四十岁的正三品将军?这还让不让人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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