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7章 情愫

经此一事,赵德明再遇沧山县公务,皆大开方便之门。倒非他真心悔改,不过是在等待时机罢了。君子报仇,十年未晚,且让他暂且记下这笔账。

林彦秋的日子依旧如常,只是如今多了个妹妹,回桐城的次数也勤了些。特意寻了个休沐日,让简丽带着苏苏去绸缎庄,一口气裁了四五身新衣裳,把个小姑娘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

随着沧山茶叶在苏州打开销路,姚杏儿特地从苏州回来了一趟。筹建"沧山货殖联合商行"的事,也终于提上了日程。

林彦秋为这商行之事殚精竭虑,连续半月都扑在此事上。最终县衙、果行、以及姚杏儿代表的茶行三方达成协议,合股成立"沧山货殖总行"。林彦秋苦心经营的"产运销"一条龙的路子,总算是初见雏形。

商行方立,便赶上蜜桃上市的时节,接着各色山货次第采收。有了商行居中调度,沧山各类山货的销路顿时顺畅许多。农户们种出的瓜果,再不必忧心销路。姚杏儿在果季前两月便提议:那些品相不佳、不便远销的果子,何不设个蜜饯作坊?

那些个头小的果子虽卖不出好价钱,但制成蜜饯果脯便无此虑。众人一听,当即拍板。在城南辟了块地,建起蜜饯作坊。姚杏儿又专程回苏州采买器具,忙活了一月有余,总算赶在沙梨上市前建成。那些往昔只能喂猪的小沙梨,如今也能换得银钱。虽说价钱低些,但总好过白白糟蹋,这钱岂不是白捡的一般?

一场秋雨过后,天气渐凉。一片枯叶随风飘入窗棂,林彦秋望着落叶,心头莫名泛起一丝愁绪。

"天凉好个秋啊!"

这日秋高气爽,恰逢休沐,林彦秋正欲出门散心。眼看时辰将晚,忽闻门外小厮来报:"老爷,有信到。"

林彦秋懒洋洋地接过信笺,展开一看,却是个陌生笔迹:"老四,愚兄已至临安,携汝红颜知己同来。"

"董汝平?"林彦秋皱眉自语。正疑惑间,又见信笺背面补了一句:"唤我大哥!肖寡妇之事还未与你算账呢!"

林彦秋暗忖:这厮来作甚?董家人都爱独来独往,凑齐了会折寿不成?至于什么红颜知己,莫非是青丝姑娘?

"既不爱听,便唤你'是非多'吧。"林彦秋提笔回信。原来董汝平有个绰号叫"是非多",皆因他专好勾搭寡妇、招惹有夫之妇,正应了那句"寡妇门前是非多"。

不多时,小厮又送来回信:"罢了罢了,还是直呼其名吧。"林彦秋不由莞尔,当年在京城国子监时,他就没给过这位堂兄好脸色。

"明日休沐,是你下来还是我上去?"林彦秋勉强回信。对这个癖好独特的堂兄,他实在提不起兴致。

"你上来吧,有桩好事便宜你。"董汝平回信字里行间透着得意。林彦秋冷笑回笔:"你能有什么好事?莫不是要带我夜探寡妇门?罢了,我这就动身。"

收拾妥当,林彦秋提前一个时辰离衙,乘马车赶往临安城。三个时辰后抵达时,已是万家灯火。寻至董汝平所说的客栈,径直上楼叩门。

开门的却不是董汝平,而是青丝姑娘。她身着藕荷色对襟襦裙,发间一支白玉簪,见是林彦秋,眼中闪过惊喜、恭敬与感激。

"董汝平呢?"林彦秋迈步入内,青丝掩上门,轻声道:"董公子临时有事出去了。"顿了顿,又幽怨道:"许久不见,林大人就不问问奴家近况?"

林彦秋苦笑:"公务缠身,董汝平这厮诓我上来,自己倒溜了。"说着打量青丝,见她气度沉稳许多,不由暗叹梨园确实历练人。

"近来可好?上回排的那出《牡丹亭》,可曾上演?反响如何?"林彦秋随口问道。青丝浅笑:"大人还未用膳吧?奴家叫了酒菜,边吃边聊可好?"

只见八仙桌上罩着食盒,揭开是四菜一汤。青丝取出一壶桂花酿:"小酌几杯?"林彦秋点头,青丝执壶斟酒,皓腕上的翡翠镯子叮当作响。

"托大人福荫,奴家这段时日甚好。《牡丹亭》连演月余,场场爆满。"青丝说着忽然想起什么,"对了,此刻醉仙楼正在唱这出戏呢。"

林彦秋望向窗外,果然听见远处传来丝竹之声。再看眼前淡扫蛾眉的青丝,比戏台上的杜丽娘多了三分成熟风韵。

"你敷粉之后,倒显稳重。"林彦秋笑道。青丝掩口轻笑:"大人是嫌奴家老气吧?"

"实话实说罢了。"林彦秋耸肩。青丝心中暗喜,往日总觉得林彦秋待她如空气,今日竟会打趣,不由眉眼弯弯。

"敬大人一杯。"青丝举杯,眼中闪着异样的光彩。酒过三巡,她轻声道:"这些日子四处巡演,着实疲累。班主说董公子要来江南,特让奴家跟着来接个堂会的活儿。"

"一场堂会能得多少银钱?"林彦秋随口问道。青丝抿嘴一笑:"奴家初有名气,不过五十两银子,替酒坊唱一年曲儿。"

林彦秋摇头:"了不得,五十两还嫌少?抵我半年俸禄了。"

青丝娇嗔:"大人说笑了,您岂会在意这些阿堵物?"说着正色道:"听董公子说,他此来是要邀您去姑苏参加一个商帮集会。"

听闻此事,林彦秋顿时精神一振。如今沧山县局面渐有起色,在他的力助下,县衙亏空已偿还半数。若想彻底扭转颓势,还需广招商贾。董汝平此来,倒真是场及时雨。

正说话间,门外小厮急匆匆叩门:"老爷,沧山县急信!"

林彦秋展开信笺,年桦的字迹潦草不堪:"林大人,田县令中风了!"

林彦秋面色骤变。田大晖乃他在沧山县最坚定的盟友,为人谦逊勤勉,一心为民。在这官场之中,如此品性实属难得。

"莫慌,先说田大人性命可有碍?"林彦秋强自镇定,提笔回信安抚年桦。

"尚在诊治,白院使也在场,可要请他执笔?"年桦回信字迹颤抖,显是心神大乱。

"请白院使一叙。"

上回医馆马车延误一事,若非林彦秋网开一面,白焕生早该告老还乡。此刻白院使接过毛笔,手腕微颤,恭敬写道:"下官白焕生叩禀林大人。"

林彦秋心系田大晖,回信格外温和:"白院使辛苦,田县令病情如何?"

白焕生见字一愣,不想这位素以严厉着称的林大人竟如此谦和。外间传言林彦秋虽执法如山,但平日待人宽厚,看来不假。思及上次马车之事林彦秋并未深究,白焕生心中更添感激。

"病情未稳,正在施救。据家仆所言,田大人今日下乡巡视,归家沐浴时不慎跌倒,当即口吐白沫。幸年主簿与师爷恰至,及时送来。此症分中风与卒中,尚需观察。关键在二十四时辰,若能挺过,性命当可无虞,只是恐留残疾,难再理政。"

林彦秋读罢,心中沉痛。沧山县方见起色,田大晖却倒下了。

"务必全力救治。可否请府城或临安城名医会诊?"林彦秋叹息着写道。

白焕生早有准备:"已请府城杏林堂张神医星夜赶来。"

林彦秋虽通医术,但毕竟不是郎中,只得回信:"有劳白院使。"又将信转给年桦:"可曾禀报杜县丞、方同知?"

年桦回信:"尚未,先急禀大人。"

林彦秋提笔:"速报二位大人。本官暂在临安城,有事即刻传信。"

搁下信笺,林彦秋面色阴沉。青丝轻移莲步上前,柔声问道:"大人何事忧心?"

林彦秋苦笑两声,将田县令中风之事简略道来。饮酒的兴致早已消散,若不是要等董汝平,他恨不得立刻策马回沧山。草草用过晚膳后,林彦秋倚在太师椅上,手中烟袋明灭不定,思量着日后可能出现的局面。若新调来个县令,与杜通判沆瀣一气,日后行事必多掣肘。毕竟一县父母官与通判联手,权势非同小可。

须得未雨绸缪,抢占先机。林彦秋心念电转,当即提笔修书一封,差快马送往方巡抚府上。

"林县丞?怎的想起给老夫写信了?"方裕同展信细读,语气中带着几分玩味。对这个后生,他向来另眼相看。寻常官员若与他这个巡抚有旧,早就三日一请安、五日一问候了。偏生这林彦秋,无事绝不登门,倒合了他的脾性。

"方伯父容禀,适才得报沧山县田县令中风,现正救治。"林彦秋字迹沉稳有力,不见半分慌乱。方裕同阅罢,不由暗赞此子愈发老成。

"嗯,你是想来临安城,还是继续留在沧山?"方裕同笔走龙蛇,实则心中已猜到林彦秋的打算。

"侄儿曾立誓,沧山一日不脱贫,一日不离任。"字字铿锵。方裕同沉吟良久,回信道:"大丈夫当有所为!老夫本欲调你来临安,既然你有此志向,在沧山建功立业也好。不过既留任,便不能再居副职。有何要求,但说无妨。"

升迁之事,林彦秋不是没想过,只是自觉资历尚浅。如今形势所迫,不得不认真考量了。

"可否调一位年长的老大人任县令?此请或许令伯父为难,毕竟县令人选需经府衙定夺。"林彦秋写得含蓄,方裕同却心领神会——这是要找个年迈将退之人,免得日后多有掣肘。

方裕同捻须沉思,最终只回了三个字:"知道了。"

林彦秋心绪稍霁。青丝唤来客栈伙计收拾了碗筷,犹豫片刻,从里间取出一套崭新的寝衣,立在林彦秋面前轻声道:"大人且去沐浴吧,董大官人回来尚需些时辰。"

林彦秋抬眼望了望更漏,已是亥时三刻。再看青丝手中那套明显是精心准备的寝衣,心头不由一颤。昔日青丝那句"妾身会一直候着大人"的话语,仿佛又在耳畔响起。这其中的情意,不言而喻。从另一个角度看,这姑娘也是个执拗性子。

林彦秋很想说"何苦如此",终究还是忍住了,默默接过寝衣进了浴房。在梨园行当里浸淫日久,青丝早已看透这行的腌臜。见惯了各色交易,也习惯了交易。董汝礼的戏班捧她,图利是其一。换作旁人,班主照样能捧出个名角来。

董汝礼原想借青丝拉拢林彦秋。上回赵德财传话,说林彦秋特意嘱咐关照青丝,董汝礼便认定二人已有肌肤之亲。在他看来,男子汉大丈夫有个红颜知己算不得什么。更何况如今的青丝已是名动江南的名伶,能将这般在戏台上光彩照人的女子拥入怀中,岂不快哉?

青丝最初对自己的定位很明确——以身子换取前程。可当林彦秋答应相助却分文不取时,她的心境起了微妙变化。

哪个女子不曾幻想过如意郎君?褪去戏服,青丝也不过是个寻常女子。林彦秋年轻俊朗,仕途坦荡,家世显赫。相处日久,他那份从容淡泊,已深深烙在青丝心上。

自沧山一别,林彦秋的身影便在青丝心头挥之不去。独处时,她常忆起与他相处的点滴。这男子说话时总是正色相对,目光清澈,不带半分狎昵。待她如寻常女子,似全然忘却她是那个任人采撷的名伶。

这般态度令青丝既失落又生出别样情愫,近来更是频频袭上心头,搅得她心绪不宁。

其实江南酒坊给的酬金不算丰厚,有别家出价更高,但青丝不假思索就选了来江南。临行前,她特意置办了两套男子寝衣。

原想了断这段情愫,可当再见林彦秋时,青丝才惊觉自己错得离谱。她发现,自己已爱上了这个呵护她却不求回报的男子。

意识到这点后,一股深切的悲哀涌上心头。这份情注定无果。除非终身不嫁,可哪个女子不盼着个好归宿?

爱上一个不属于自己的男子,对女子而言实在是种煎熬。青丝倚在湘妃榻上,托腮望着紧闭的浴房门,幽怨之情渐生。

从前的青丝不信命,如今却信了。命运就像只无形的手,肆意拨弄着人生轨迹。她仿佛看见司命星君正躲在暗处窃笑。

想过奋力争取,可这念头转瞬即逝。一股无力感席卷全身,青丝轻叹一声,蜷缩在榻上。

浴房内的林彦秋对此浑然不觉。换上寝衣后,他发现青丝眼光不错,衣裳很是合身。即便如此,他仍无越矩之意。因他发觉自己有个毛病——但凡有过肌肤之亲的女子,总会生出独占之心。认清这霸道本性后,他在女色一事上愈发谨慎。

县衙里也有几个姿容出众的女吏,见了他总暗送秋波。可林彦秋在衙门里,与女子说话必保持三尺距离。表面随和,实则拒人千里。

从前的林彦秋不太会拒绝女子,如今却已深谙此道。对青丝,他确实无意。今夜见过董汝平后,他决意另寻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