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6章 经济(六)

顾炎武立于台心,如今整个台上几乎都成了他一个人的表演,方才那番对旧式“官营”本质的犀利剖析,已彻底剥去了彭定求言论的伪装,他并未停顿,气息沉凝,目光如电,继续将辩论推向更深的层次,直指构建新经济的根本方略:“彭南畇忧官营之弊,然弊不在‘营’,而在‘为谁而营’!旧朝之官营,为帝王、为贵胄、为依附其之豪商而营,故其弊丛生,百害无一利!”

“彭南畇言,若是朝廷官府不插手于工商,工商百业皆付与私人,则百业自兴、民富国强,然则豪族豪商经营工商,亦是为一家一室之私利,必然是要想尽办法搜刮一切之利益于私囊、甩脱一切之责任,只为肥一己而已,过往之盐业种种乱象,已是明证!”

“红营的目标,是立全民之国、造全民之社会,则必有全民之经济,工商兴旺之利、农业发展之利,不能为少数人所有,而要使全民均能得其利,就必然不能使工商、农业为豪商、地主所把控,故而欲建设全民之经济,就必须除灭地主、抑制豪商,此即‘限制资本、平均地权’!”

“何谓‘限制资本’?非扼杀商贾,乃抑制豪商巨贾凭借其庞然资财,垄断民生要害,操纵市场,役使万民!盐、铁、煤、运等等关乎国计民生之命脉行业,若放任私人掌控,则其必以逐利为唯一目的!其结果,必然是价高而质劣,垄断而盘剥!”

“巨利归于一室,而万民受其榨取,此非工商之福,实乃民生之癌!故而必须将此等经济命脉收归公有,由代表天下人之公权力掌管经营,其利方能惠及天下!”

顾炎武转向彭定求,语气又严肃了几分:“此‘公有’绝非旧式之‘官营’,旧式官营,官府只知收税,经营尽委豪商,其结果乃是‘官绅商’勾结分利,而新政之‘公有’,乃是代天下百姓经营,既代天下经营,则必须深入其中,革故鼎新,负起全责!”

“还是以两淮盐场为例,红营将两淮盐场收归公有之后,将盐场资产折股,股份分成于盐工,昔日饱受纲商盘剥之盐工灶户,如今持有盐场股份,便成了盐场之主人,两淮盐场产出之利润,昔日尽归纲商豪族所有,盐丁灶户一无所得,挣扎度日,如今却能分润盐业之巨利,生活富足。”

“然后是设置工会,由盐工灶户选举代表参与盐场管理经营之决策,监督生产,又投入巨资革新工艺、改造盐场,引入新式技术,彭南畇,老夫请问,你以私营为尊,那么在彭氏的织坊典行之中,在红营入江南、专门颁布法令强制要求建立工会之前,织工雇员可曾有建立工会、选举监督之权力?彭氏又投入了多少钱粮去主动革新技术?”

“好比那多锭脚踏纺车,红营在江西已经运用五年,我顾家将之引入江南亦有三年左右,而你长洲彭氏,作为江南数一数二的织造大家,至今却还有大量织坊在使用旧式的手摇纺车,是你彭南畇不知道多锭脚踏纺车效率更高、产量可提升四倍有余?亦或者彭氏不愿革新?”

“都不是,是因为以你彭氏之富,也做不到像红营那样一口气将整个江西的旧式纺车全部淘汰,彭氏虽然豪富,但即便只是全面革新彭家所有的织坊的技术所需的金银,也根本支撑不起。”

“织坊尚且如此,更何况是盐业、矿务这些投入巨大的产业?老夫方才也说了,红营仅改造两淮盐场便投入四百余万两,这四百多万两白银,即便以彭氏之豪富,恐怕也不可能拿得出来吧?反正我顾家是出不起这笔钱。”

“此等巨量之投入,公有之下,为公共之利益可不计成本,好比红营改造两淮盐场,虽投入巨量,但盐工灶户却因之得利,有了更多的收入,更多的休息和空余时间,相比于以往终日苦劳却不能得一餐温饱,如今温饱之余,尚有空闲,这才有红营所倡议之‘四个时辰工作、四个时辰休息、四个时辰学习’的基础和可能。”

“而私者力微,以肥己争利为首要,最少也是个保本之态度,自然不可能不计成本,则工商之发展,必然受制于技术之落后,工商之兴旺,又从何谈起?”

“其次,于百姓而言,两淮盐场之产盐,红营统购统销、统一定价,不以逐利为目的,优先保证百姓能以廉价价格购得足够之食盐,所产所售之盐,必达定规,这与之前改造盐场一般无二,皆是不计成本、不求巨利,优先保证民生之供应。”

“而盐业所获之利,亦不像历朝历代之官营,或入皇家、或入豪门,大半进了私囊,而是用于大多用于兴办乡学、修筑道路水利等普惠万民之业,老夫刚刚举例的那个女娃娃,她下午去上的识字学堂,学杂诸费用全免,学堂之资费,便多半来自于广东惠盐之收入,待两淮盐场改造完成开始盈利,那半日制的学堂,就能改为全日制的学校,乃至如江西、广东一般,建起三到六年之义务教育!”

“这会让多少百姓和孩童从中得利?不求巨利,而是要承担社会之责任、要使万民均沾此利,此为公有之基本理念,如此之‘公有’,岂是旧日那般只知收钱、不管民生之‘官营’可比?此乃还产于民,授之于民,造福于民之新经济!工人得利、得权、得尊严!百姓得廉、得质、得安稳!国家得税、得才、得民心!此方为‘工商皆本’之真义!本在惠民,而非肥一家一室而已!”

“若是如彭南畇所言,废公有之制,一切之产业尽归私人,私商得此巨利,又能分润多少于天下万民?固然,有一部分豪商豪族也会有兴办学校、营造基建等善举,然而此等善举完全仰赖于个人品德,如何持续?而且毕竟只在少数,大部分的人是个什么样子,当初那些占着盐业重利的纲商豪商,便是明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