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5章 经济(五)
顾炎武微微一笑,彭定求到底是在官场上混过的,相比于张烈那赤裸裸的维护旧社会的态度,他的话语迷惑性更强,如同裹着蜜糖的毒药,其看似公允的忧思之下潜藏的维护既得利益的本质,表面上看似支持红营兴工兴商的政策,实际上却还是在想要推翻红营的经济政策,回到以往官绅主导的局面。
顾炎武丝毫没有被对方温文尔雅的外表和平和的语调所迷惑,目光反而更加清亮锐利,如同淬火的寒铁,声音愈发洪亮:“彭南畇看似忧国忧民,实则和张孜堂做的是一窝打算,张孜堂欲回归旧社会小农经济之状态,本质上是欲回到以往官绅地主控制田土、掌握佃户农户人身命脉的状态之上。”
“而彭南畇表面上支持兴工兴商,但其支持的,却是旧社会那种官绅豪族为主导的工商,其以种种理由反对公有之制,提倡一概工商百业皆以私营,然则私营者何人?如盐业、矿务、军工,虽有重利,但投入亦甚重,好比两淮盐场,在红营收归公有之前,年收为七百万有余,上缴清廷盐课不过两百余万,而红营收归公有之后,仅改造盐场、引入新的制盐技术、晒盐工艺,迄今尚未改造完成,便已花费四百余万两。”
“如此巨大之投入,岂是小商小户能够支付得起的?若是盐业私营,那么掌控盐业的,必然是有钱有势的豪门大族!”顾炎武顿了顿,目光冰冷的扫过彭定求,仿佛看穿了彭定求背后彭氏那江南大族的盘算:“彭南畇言,明清盐政乃至历代官营之种种乱象,苛索百姓、效率低下、滋生腐败,此为事实,但在老夫看来,此为只见其表而未见其理,这些官营之乱象,其根源不在官营之上,恰恰是因为官营从未到位、这些重利之产业,名为官营,实际上从头到尾就握在私人手中!”
顾炎武向前一步,目光如炬,直视彭定求,言辞犀利如刀:“彭南畇以盐政为例,老夫亦以盐政为例!明清两朝,口口声声‘盐铁专卖’,实则如何?朝廷与官府,可曾真正深入盐场生产,改进技艺,管控质量?可曾建立高效廉洁之运输体系,减少损耗,直供于民?可曾设立公平透明之销售网络,杜绝中间盘剥?几无所有!”
“明清朝廷与官府所做,无非是坐享其成,收取规费税收,将生产、运输、销售之权,尽数‘发包’、‘委托’于所谓‘纲商’、‘总商’,此辈豪商,凭官家授予之特权,垄断市场,操纵价格,所谓‘官营’,实乃‘商垄断’!所谓‘官督’,实乃‘官不管’!”
“好比两淮盐场,刚刚老夫已经说了,岁入七百余万两,清廷盐课却只有两百余万两,那么剩下的真金白银去了哪里?朝廷得些微课税,而巨利尽入豪商囊中!其间官商勾结,胥吏分肥,层层加码,最终所有代价,尽数转嫁于啖食粗盐之升斗小民!”
“此等畸形的‘官营’,不过是一袭盖在赤裸裸的私人垄断与残酷剥削之上的‘官’字遮羞布,彭南畇只说盐业官营之弊,却完全忽视盐业从未切实官营,其经营巨利完全掌握在豪商私人之手,以此等‘伪官营’、‘恶官营’之弊,来类比、攻讦红营之‘公有国营’,岂非混淆是非,指鹿为马?”
顾炎武的剖析愈发深入,直指旧制度最腐朽的核心:“明清及历朝历代之官营,从根本上来说,就不是为了公众全民之利益,其立基之点非为天下公利,而是为了满足帝王私库、贵胄奢靡、官僚体系之贪婪!”
“其目的,在于‘敛财’,而非‘理财’,在于肥己而非与民谋利之富国,好比前明皇家,一面改革盐法,一面又亲自滥发盐引败坏盐法,归根结底,在于盐业之重利,只是为私人之享用,什么富国、什么利民,不过是顺带之事,若是两者起了冲突,从皇家到朝廷官府,无一例外都倒向了谋私利的盘算之中。”
“正因为其立心不正,故不愿、也不能真正深入产业,精细管理,承担起组织生产、保障供给、平抑物价之社会责任!只好简单粗暴地‘委托’、‘发包’,坐地分赃!此乃制度性之腐败,根源性之堕落!”
“朝廷委以私商经营盐业,私商不用承担社会之责任、不用为国为民着想,只需想尽办法一心肥己,自家赚得盆满钵满便行,盐业巨利皆收于私囊,鲜少用于国家百姓之上,百姓用盐粗粝昂贵不说,盐场盐丁更是困苦无比,两淮盐场每年七百万之巨利,盐商纲商能抬着金银去钱塘江掷银入江潮、观银叶飘金,能在扬州豪掷千金豢养瘦马,而数万盐丁,却连一餐饱食都难求!”
“于国而言,以前明为例,明初全国盐课折银尚有两百万两左右,至万历年间,盐业发展蓬勃,不仅两淮、长芦等各处盐场规模扩大,四川等地井盐亦大有发展,然则全国盐课却只剩下一百三十余万两,何以于此?私盐泛滥冲击官盐,乃是其中最为主要的原因之一。”
“彭南畇方才有言,官盐质量差又昂贵,百姓自然宁用私盐而不用官盐,私盐自然屡禁不止,然则官盐怎么就只剩下劣盐可售?私盐之利又归于何处?”顾炎武冷笑几声:“彭南畇,之前红营在城外搞公审之时,想来你也没有错过这般热闹,公审之上审判的那些私盐盐枭,谁家后头不是站着控制盐场的豪商纲商?甚至有许多人还是那些豪商纲商的族人。”
“以次充好搞垮官盐,监守自盗纵容私盐,如此盐业兴旺,朝廷税收却日益衰退,盐业之利则全数装入那些豪商的口袋,损害国家万民之利,却肥了一二豪族豪商,彭南畇,彭氏以工商起家,又是官宦世家,这般道理难道你想不到吗?大唱私营,非为‘官营害民’,实恐‘公私之变’损及己身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