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4章 经济(四)

顾炎武肃立台心,不再多言,对面的张烈还在低头沉思着,台下的百姓等了一阵,见张烈始终不说话,有人便开始带头起哄让他下台,这场文会大典刚开始的时候,参会的百姓们对这些士林名儒还保持着一些敬意,静静地听、静静地等,可持续至今,老百姓们似乎也失去了耐心,没理的、说不出话的,立马就跟在戏园子里看到戏演砸的戏子一般哄人下台。

那些参与文会盛典的士林人物,平日里哪个不是声名在外、被人捧在天上的?可老百姓们也不惯着他们,对他们毫无敬意,百姓们也是花了时间和精力在这炎热的夏天跑来观会的,甚至有许多人还是花了钱请人占位的,那些士林人物再怎么有名尊贵,讲不出道理还赖在台上不走,浪费的也是老百姓的时间和金钱,自然就得把他们哄下台去。

对于老百姓这种起哄哄人的现象,不少士人私下里都在骂“礼崩乐坏”,但红营非但不管,甚至还是赞许的,人人都有独立的精神和人格,首先就要对这些名家大儒去魅,只看他们说得有没有道理、不看他们身份是如何,百姓们这样起哄,不管是真心还是跟着瞎闹腾,好歹也算是有个参与感,和台上那些士林名家也算是平等而处了。

这就让许多士林名家颇为难受,往日里辩经之时,还有时间临时去组织思想、抓人漏洞,可如今百姓这么起哄,思路立马就被打断,若是被人辩倒,便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之前还能像陆陇其之流胡搅蛮缠、各说各话,可如今若是在玩胡搅蛮缠那一套,老百姓就得往台上扔东西把他们砸下台了。

张烈就是如此,他刚刚正在思索着反驳的话语,就被起哄的百姓们打断,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又不愿就这么认输下台,一时僵在台上,反倒引起更多百姓起哄,就在此时,一个身影走上台心,朝着顾炎武恭敬行礼,接替了张烈:“先生方才所言,在下也认为是至理名言,重农不必抑商,自该工商与农业并重,互补其不足!”

张烈出了口气,如同有人救场一般,趁着百姓士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走,赶忙悄悄下台,顾炎武面上的嘲讽之色则消散大半,也恭敬的还礼,来人并不简单,乃是长洲彭氏的家主彭定求,长洲彭氏是江南豪族,丝绸和典当行业遍布江南,以前还占有大量的“润族田”田产。

彭定求本人是康熙十五年会试殿试双第一,官至翰林侍讲,但红营在江西起势之后,彭定求便弃官归乡,暗中资助红营,江南豪族之中除了顾家和黄家,就数彭氏出力最多,若单算出钱出粮,甚至比顾家和黄家出的钱粮更多。

彭定求是一位开明士绅,如今他却站在顾炎武的对面,顾炎武也很清楚是因为什么,红营入江南之后进行社会改造,彭氏这样的豪族,家中奴籍佃户自然不少,一下子全都给释放一空,家里的田产又都被收归公有,江南的盐业、矿业等重利产业同样被收归公有国营,彭氏也插不进手去。

红营又对织造产业和典当业发下明文法规进行规范,丝绸定核标准、典当抵押严格监督,直接影响彭氏的主要产业,彭氏利益受损,而彭定求作为彭氏家主,显然是坚定的站在家族这边。

“先生亦知,我长洲彭氏以工商兴家,自然是支持工商皆本的道理,但工商之上如何发展,在下却有不同的意见……”彭定求声音温润平和,听不出丝毫火气:“在在下看来,红营兴工兴商确为正途,但却矫枉过正,田土公有,盐业、矿务、军工等重利产业亦收归公有,一如之前西儒毕先生所言之重商主义,在下对此深以为忧,担心红营只见其利而未见其害,会堕入另一深渊!”

彭定求的目光扫过台下,带着一种忧国忧民的沉重,声音依旧平和,却开始展露锋芒:“先生可知,这‘官营’、‘公有’二字,看似公正无私,然其施行起来,是何等模样?其于生民,是福是祸?在下不才,愿以史为鉴,以现实为镜,与先生并诸君剖析之。”

“便以这‘盐业官营’为例,此制古已有之,非自今日始,然其效果如何?历朝历代,凡行盐铁专卖,其结果必然是官盐价昂而质劣,民间苦于官定高价,往往淡食,而官盐粗劣,甚至掺沙拌土,百姓怨声载道!此其一。”

“其二,官营之弊,在于胥吏横行,层层盘剥!朝廷欲收利,设官立衙,遣吏征税,此辈官吏权柄在手又督管此重利之行业,岂能清廉自守?必然巧立名目,苛索商民,‘官营’之美名,往往沦为‘官夺民利’之实!盐课之重,最终尽数转嫁于贩夫走卒、升斗小民之身!其苦更甚于私商!”

““其三,官营必生垄断之祸,窒息民力!一旦盐铁等利源尽归官有,民间资本便被排斥在外,百工技艺无以施展,商贾流通为之阻塞,朝廷所得,看似充盈,然民间生机却被扼杀!此非富国,实乃竭泽而渔!”

彭定求的声音带着一种深切的忧虑,仿佛亲眼目睹了无数民间疾苦,话语间的锋锐却直指红营的政策:“如今红营将田土、盐业、矿业等产业尽数收归公有、归于国营,此策虽出于均平富庶之好心,然其施行,岂能跳出历史之覆辙?”

“将万千生计系于官僚衙门之手,其效率之低下、弊端之丛生,可以想见!届时民间活力尽失,百业凋敝,万民非但不能得均平之福,反将陷入更深之困顿,此非活民济世,实乃残害生民!”

“愚以为,工商百业,不能操持于官府朝廷之手,而应该由自营其生,自求其利,朝廷只需轻徭薄赋、精减税关、保护私产,而无需费心于经营之上,则工商百业自然繁荣,民富而国强,此乃经世之正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