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5集:不世之约
山楂红时
寒川的雪化透时,沈砚之在双生谷后山辟出半亩坡地。凌霜挎着药篓去瞧,见他正弯腰将最后一株幼苗埋进土里,新翻的泥土带着湿润的腥气,混着他袖口沾来的药草香,在暖烘烘的日头里漫开。
“这是……”她蹲下身,指尖碰了碰幼苗蜷曲的嫩叶,那叶片边缘带着细碎的锯齿,看着倒像极了当年在江南见过的某种野树。
沈砚之直起身,额角沁着薄汗,顺手摘了片叶子递给她:“山楂。”
凌霜指尖一颤,叶片上的绒毛蹭得指腹发痒。她想起许多年前,在师门破败的院墙外,沈砚之背着药篓追上来,从怀里掏出用油纸包着的山楂,红得像要滴出血来。那时他袖口还沾着刚采的还魂草汁液,染得指尖发绿,却小心翼翼地把山楂递到她面前,说:“治晕血症的,嚼着酸,却管用。”
“种这个做什么?”凌雪不知何时站在坡边,手里还拎着刚凿来的冰髓,寒雾从瓦罐里丝丝缕缕飘出来,在她鬓角凝成细小的冰晶。她瞥了眼那片刚种好的幼苗,语气里带着惯有的不屑,耳根却悄悄红了——去年在寒川之巅,沈砚之从冰洞里翻出的剑谱封面上,两个分食糖葫芦的女孩,分明就是她和凌霜。
沈砚之拍了拍手上的土,目光扫过姐妹俩,忽然笑了:“等结果了,咱们比赛摘最红的。”
凌霜低头看着脚边的幼苗,忽然想起小时候偷摘师父的柏果,被沈砚之撞见,他非但没告发,还蹲在树下替她望风,结果两人都被师父罚抄剑谱。那时他抄到一半,偷偷塞给她颗糖葫芦,糖衣在舌尖化开,甜得她差点把笔掉在纸上。
“比就比。”凌雪把冰髓罐往地上一放,寒气漫过石板路,竟在泥土边缘结了层薄霜,“谁输了,谁就得把今年新酿的梅子酒分一半出来。”
凌霜挑眉,指尖轻轻一旋,发间的玉簪飞到半空,又稳稳落回掌心:“若我赢了,你得把寒川剑谱最后那页的糖画技法教我。”
沈砚之在旁拾掇着农具,听着姐妹俩斗嘴,嘴角的笑意漫到眼底。春风卷着药圃里的蒲公英种子飘过,落在山楂幼苗的根须边,他忽然想起十年前在影阁地牢里,浑身是伤的自己攥着颗干瘪的山楂,那是凌霜小时候塞给他的,说“吃了这个,疼就变成酸的了”。那时他以为再也见不到她们,却没想到,如今能在这谷里,看她们为一串山楂争得面红耳赤。
三年时光,弹指即过。
头年春天,山楂树刚抽新芽,凌霜就每日提着水壶去浇水,凌雪嘴上说着“酸果子有什么好”,却总在夜里悄悄用寒脉给土壤降温,说是“免得虫子啃了嫩叶”。沈砚之则在树下搭了个竹棚,夏日里搬张竹榻躺在棚下,看阳光透过叶隙在地上织出光斑,听姐妹俩一个说“该施草木灰”,一个嚷“要浇冰泉水”,吵吵闹闹的声音惊飞了枝头的麻雀。
第二年秋末,枝头终于挂了零星的红果。凌霜踩着轻功飞掠到树梢,刚摘了颗最红的,就被凌雪甩出的冰锥打落在地——那冰锥裹着寒气,却在触到果子前骤然化水,只溅得红果上沾了些水珠,倒像是替它洗了把脸。
“耍赖!”凌霜在空中翻了个身,裙摆扫过枝叶,惊得几颗半红的果子簌簌落下。
沈砚之早就在树下铺好了厚厚的草垫,那些果子掉在垫上,滚了几圈便停下,倒像是在看热闹。他捡起那颗被冰锥“洗过”的红果,用帕子擦了擦递过去:“都红透了,算平局如何?”
凌雪哼了声,却伸手接过沈砚之递来的果子,咬了一口,酸得眉眼都皱起来,嘴角却忍不住往上扬。凌霜凑过去看,见她舌尖都染成了红色,忽然想起小时候分食糖葫芦,凌雪总把沾糖多的那头让给她,自己啃着酸溜溜的果核。
到了第三年,半亩山楂林已是枝繁叶茂。入秋时满树红果压弯了枝头,像一串串红灯笼挂在叶间,风一吹,果子碰撞的声音脆生生的,混着药圃里传来的当归香气,在谷中漫开。
比赛那日,凌霜特意穿了身便于施展轻功的浅绿短打,发间别着沈砚之新雕的木簪,簪头是朵小小的山楂花。凌雪则换了身月白长衫,袖口绣着细碎的冰纹,手里捏着三枚冰锥——去年冬天她练了许久,已能让冰锥在触到果子时恰到好处地停下,既不损伤果皮,又能把高处的红果打落。
沈砚之天不亮就起了,在树下铺了层新晒的干草,草上还撒了些晒干的花瓣,说是“给赢家的彩头”。他把那块合二为一的暖玉系在最高的那棵山楂树梢,玉佩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冰纹与火纹交织的纹路,像极了当年两姐妹血脉相融时在寒潭里散开的金红色。
“预备——”沈砚之话音未落,凌霜已如轻燕般掠上枝头,指尖刚触到一颗红得发紫的果子,就听见头顶传来破空声。她侧身避开,见凌雪的冰锥擦着她的发梢飞过,精准地打在更高处一串红果的蒂部,那串果子便晃晃悠悠地坠下来,正落在沈砚之铺开的草垫中央。
“犯规!”凌霜在枝头嗔道,脚下却借力一跃,摘了三枚红果揣进怀里,转身时衣袂扫过枝叶,带起一阵果香。
凌雪站在树下,看着她灵巧的身影在红果间穿梭,忽然屈指一弹,三枚冰锥同时飞出,却不是打向果子,而是落在凌霜脚下的枝桠上。冰锥瞬间化作水汽,在枝桠间凝成层薄冰,凌霜脚下一滑,惊呼着坠下来,却被沈砚之稳稳接住。
“凌雪!”凌霜在他怀里扭头瞪人,脸颊却因刚才的腾跃泛着红晕,怀里的红果硌在沈砚之胸前,隔着衣料都能感受到那圆润的形状。
凌雪抱着手臂笑:“谁让你总用轻功占便宜?”话虽如此,却快步走过来,替凌霜拂去发间沾着的山楂花瓣,指尖触到她耳尖时,两人都顿了顿——当年在祭坛,凌霜体内子蛊发作,是凌雪用寒脉按住她的脉门,两姐妹的血第一次相融时,也是这样的温度。
沈砚之放下凌霜,弯腰从草垫上捡起那串被冰锥打落的红果,又从她怀里取出那三枚,并排放在手心比较。晨光穿过山楂叶,落在他手背上,将那些红果照得透亮,果皮下的纹路清晰可见,像无数细小的血管在跳动。
“这串最红。”他拿起凌雪打落的那串,红果颗颗饱满,蒂部还沾着新鲜的露水。
凌雪刚要扬眉,却见他又从自己袖袋里摸出枚红果——那是刚才凌霜坠落时,从她怀里滚进他袖袋的。这枚果子比所有果子都红,甚至红得有些发黑,果脐处还有个小小的月牙形凹痕,像极了凌霜心口那道旧疤。
“这个才是最红的。”沈砚之把红果递到凌霜面前,指尖轻轻碰了碰那月牙形凹痕,“去年你为了摘它,从树上摔下来,膝盖肿了三天。”
凌霜脸颊发烫,伸手去抢,却被沈砚之握住手腕。他的掌心带着常年制药的暖意,摩挲着她腕间因当年蛊毒留下的浅痕,忽然低声道:“其实输赢不重要。”
风穿过山楂林,树梢的暖玉轻轻晃动,发出细碎的声响。凌雪站在一旁,看着沈砚之握着凌霜的手,忽然想起在寒川冰洞,他咳出黑血,却仍笑着说“寒川的雪能冻住蛊虫”;想起在毒瘴林,他昏迷时还攥着半串糖葫芦,糖衣都化在了他手心里。
“谁说不重要?”凌雪弯腰从草垫上捡起颗红果,塞到沈砚之嘴里,酸得他眉头一皱,她却笑出声来,“输了的人,今晚得去给药圃除草。”
凌霜也跟着笑,伸手摘下树梢的暖玉,将它系在沈砚之的腰间。玉佩贴着他的衣襟,渐渐染上体温,冰纹与火纹在阳光下流转,竟像是活了过来。
“那我摘了这么多,总该有奖励吧?”她晃了晃怀里的红果,阳光透过果实,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极了当年在江南糖画铺,她脸上沾着的糖霜。
沈砚之看着她眼里的光,忽然俯身,在她耳边轻声道:“晚上教你画糖龙,保证比凌雪画的好。”
凌雪在旁“哼”了一声,却转身往谷里走,脚步轻快得像是踩着风。她走了几步,忽然回头喊:“再不去酿梅子酒,今年冬天就喝不上了!”
山楂林里只剩下沈砚之和凌霜,风卷着红果的香气漫过来,草垫上的花瓣被吹得打着旋儿。沈砚之伸手,替凌霜拂去发间最后一片山楂叶,指尖不经意间碰到她的耳垂,两人都顿了顿,随即相视而笑。
树梢的暖玉还在轻轻晃动,阳光穿过玉佩,在草垫上投下的光斑串在一起,真像极了一串糖葫芦。远处传来凌雪催促的声音,混着药圃里传来的虫鸣,在这秋高气爽的日子里,织成了一首温柔的歌。
沈砚之拉起凌霜的手,往谷里走去。脚下的草垫上,那些红果静静地躺着,像无数个被珍藏的日子,红得热烈,酸得绵长,却在舌尖慢慢化出清甜的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