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9章 穷人的不幸像积雪一层压着一层(六)

半月后的康复花园,梧桐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张桂兰亦步亦趋地跟在丈夫身后,双手虚悬在他腰侧,像护着刚学走路的孩童。

建国走得不算稳,左腿还有些拖沓,但确确实实是在用自己的双脚丈量大地。

“慢点...慢点...“

张桂兰的声音带着哭腔。

她看着丈夫弯腰捡起一片梧桐叶,阳光穿过叶脉在他掌心投下细密的光网。

这个简单的动作让她的眼泪又涌出来。

半个月前,这个男人还被判定要在床上度过余生。

建国突然转身,把树叶别在她发间。

这个突如其来的浪漫举动让张桂兰破涕为笑,笑着笑着又哭起来。

远处有几个病友在鼓掌,有个坐轮椅的老太太偷偷抹眼泪。

“张大姐!“

熟悉的嗓音让张桂兰猛地回头。

王来好穿着白大褂站在廊柱旁,手里拿着厚厚一叠复查报告。

她连忙小跑过去,差点被石子绊倒也不在意。

“多谢您教授!“

她抓住王来好的手就要鞠躬,粗糙的掌心把医生的手背都磨红了,

“要不是您...“

王来好急忙抽出手,后退半步摇头:

“你感谢的不是我。“

他指向住院部顶楼那间特殊病房,

“是罗峰罗医生。“

张桂兰愣住了。

她记得那个年轻医生。

签字室里给她看童年照片的那个,手术前说“会想办法“的那个。

但自从手术结束,她就再没见过他。

“罗医生他...“

建国突然开口,这是他术后说的第一句完整的话,

“他在哪?“

王来好望向天空,一群白鸽正掠过楼顶。

他的白大褂被风吹得鼓起,像张开的翅膀:

“在为下一个奇迹做准备吧。“

张桂兰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顶楼窗前,一个消瘦的身影正低头翻阅病历。

阳光在那人周围镀上一层金边,遥远得如同另一个世界。

建国突然挺直腰板,拉着妻子往住院部走去。

他的步伐越来越稳,仿佛有股无形的力量在推动着他。

张桂兰小跑着跟上,看见丈夫眼中闪烁着她从未见过的光芒。

那不只是康复的喜悦,更像是朝圣者望见神迹时的虔诚。

住院部的玻璃门映出他们的倒影:一个穿着病号服的男人牵着妻子,脚步坚定地走向电梯。

........

院长办公室的红木门被敲响第三下时,李云鹏正对着电脑屏幕皱眉。

监控视频里那个农民工患者走路的画面已经循环播放了十七遍,

每次看到患者左脚落地的瞬间,他太阳穴就突突跳两下。

“进来。“

王来好推门的动作比平时轻了三分,白大褂袖口还沾着手术室带出来的消毒水味。

他手里捏着个u盘,金属外壳被掌心汗水浸得发亮。

“院长,三号手术室那个硬膜外血肿的患者...“

“自己看。“

李云鹏突然把显示器转向他。

屏幕里,张桂兰正搀着丈夫在康复花园里学步,建国左腿的拖沓肉眼可见,但确确实实是在行走。

与术前判定的“终身瘫痪“形成刺眼对比。

王来好喉结滚动。

视频右下角的时间戳显示是今早拍的,可患者明明三天前还连脚趾都动不了。

“我要的不是术后护理汇报。“

李云鹏把钢笔拍在实木办公桌上,墨水瓶里的液体跟着晃了晃,

“是那个主刀医生的全部资料。“

窗外飘来食堂炒菜的油烟味,混着院长珍藏的武夷山大红袍茶香,在王来好鼻腔里搅成诡异的味道。

他想起罗峰手术时说的“改写医学教科书“,此刻院长眼里闪烁的,正是他当时在显微镜前见证奇迹时的光芒。

“罗峰,二十八岁,滨海市人民医院急诊科副主任。“

王来好递过u盘时,金属表面在院长台灯下反光,

“这是今早刚拿到的授权视频。“

李云鹏插u盘的动作顿住:

“老王家亲戚?“

“我倒希望是。“

王来好苦笑,

“您看看7分23秒。“

显示器切换成手术室监控画面。

无影灯下,罗峰正将电极刺入患者脑干损伤区。

当电流通过的刹那,王来好自己都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显微镜里那些死灰般的神经纤维,竟像被春风唤醒的枯藤般蠕动起来。

“卧槽!“

李云鹏猛地站起,真皮座椅滑轮撞在身后书柜上,震得那排《中华神经外科杂志》哗啦作响。

他凑近屏幕,鼻尖几乎贴上显示器,看着罗峰用违反教科书规范的手法完成神经束对接。

“这他.....是人才啊!“

院长转头时,眼镜片上还映着跳动的脑电波形,

“必须留下!“

王来好悄悄松口气。

他太熟悉院长这个表情。去年挖来心脏外科圣手陈一刀时也是这副饿狼见肉的架势。

“但院长...“

王来好故意欲言又止,

“罗医生今早拒绝了我。“

办公室突然安静得能听见中央空调出风口的杂音。

李云鹏慢慢坐回椅子,手指在实木桌面上敲出沉闷的哒哒声。

窗外的知了突然开始嘶鸣,刺得人耳膜生疼。

“部队医院的传统你知道。“

院长突然开口,声音像砂纸磨过生铁,

“能者上,不能的滚蛋。“

他拉开抽屉取出份文件,钢印在阳光下闪着冷光。

“把特聘专家的红头文件准备好。“

钢笔尖戳破纸面的声响格外清晰,

“再让后勤把顶楼那间带实验室的套房收拾出来。“

王来好接过调令时,发现院长签字的手在微微发抖。

墨迹在“李云鹏“三个字最后一捺处晕开个小圆点,像手术室里滴落的血珠。

“对了,“

院长突然叫住走到门口的王来好,

“他有什么特殊要求?“

王来好想起罗峰手术服后背洇开的血渍,和消失在洗手间方向的那串血迹。

“可能需要...“

他斟酌着用词,

“很多咖啡因。“

院长挑眉,突然抓起内线电话:

“药剂科吗?把库存的咖啡全调到神外!“

........

电梯“叮“的一声停在顶楼,李云鹏整理了下领带。

这个动作让王来好暗自挑眉。

上次见院长这么郑重其事,还是接待卫生部副部长视察。

阳光房的玻璃门映出两人变形的倒影。

透过磨砂花纹,能看到里面有人影在晃动,偶尔闪过手术器械的冷光。

门把手上挂着块白板,上面潦草写着:【手术中,勿扰】,笔迹力透板背,最后一笔甚至划破了纸面。

李云鹏刚要敲门,王来好急忙拦住:

“院长,罗医生做手术时最讨厌被打断。“

他压低声音,

“上个月张主任贸然进去请教问题,被扔出来的止血钳砸青了额头。“

老院长的手悬在半空。

就在这时,门内传来“啪“的轻响,像是某种精密仪器被关闭的声音。

“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