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连环绕
这一番连环绕听得她晕,一想她晕,人家也晕,是以不会有人觉察得出什么漏洞。
“你怎么想出来的?这可得费点脑子。”
“那是,不费脑子见不着你。”
她不禁莞尔,说话间路已经走了三分之一。
这是段直马路,翡翠饭馆是这路上为数不多提供夜宵的饭馆,红绿相间的四字招牌灯从几条街外就能望得见。
这时候倒希望有个红灯,让目的地的到达来得慢一些。
“明天还能再见吗?”他说。
“明天吗?”她不由幽幽地叹口气:“明天我得回家去了。”
“那么?”
没有那么,她本是斜靠在他肩上的,这时坐正了,细牙齿咬着,道:“我回家之后,能和你单独见面的机会微乎其微。”
“你不出门走走吗?”他是几锤子都打不闷的主:“比如那天,在静安寺的邮局门口?”
难为他记得那么清楚,足见他真的是对她一见倾心,她多少觉得这一番纠缠没算白费。
不白费也带不来多少欣慰,相反,重重的心事上再多加一重。
“那次是寄退学申请,是得了特别允许的。”
“这次呢,不也出来了吗?”
“这次是丽芬诈病,陈彦柏…”她停了停,似觉得在他面前不该提及彦柏,看看他,他认真地听。
“…专门来请,所以才放我出来的。”
他是聪明人,陈彦柏与她、于她家的意义,根据这两天耳濡目染以及大庆打探来的消息,早就心知肚明。
“那是要谢谢陈家兄妹了。”
他话说得轻似鸿毛,她听上去重若千斤,陈彦柏与她,是潜在的婚姻关系,婚姻关系在他们之间,是不能触及的禁忌。
倒不是她想嫁给他,况且他也不曾提。提了也难办,他唱戏,在她家,就算红到天上去,也跟个笑话似的,当然她不是必须在意他们的意见,可是母亲的看法不能不管…
她发现自己这一想,想的有些远,又给自己增添了不少烦恼。她把视线投向窗外,这一带的商铺全都熄火打烊,路灯隔得远,黑沉沉的夜,看不到什么光亮。
他在短暂的沉默后,忽然来这么一句:“虹影,我不至于对不起你。”
“我知道。”她迅速接口,虽然她一点儿不知道,他说“对得起”的意义在哪里。
一下子彼此都没兴致了,暗暗地,仿佛池中鱼沉没到水底。车子开过一段路,夜色偶尔着了点路灯光,她就之前的话题说下去:“接下去便没什么理由外出。没几天就过年了,这些年家境虽没那么好,过年是面子问题,总要操持出一些排场。正月里倒是人来人往,都是些老亲戚,有时我们也走出去,都是一大家子一起,我要是离开母亲半步以外,李妈就要把我拉回去,转眼到元宵…”
“元宵有灯会。”
元宵的灯,难道真能带来一线光明?她摇头道:“小时侯有李妈陪着是可以出去看看灯会的,现在长大了,特别是今年….”
“今年怎么了?”
今年退了亲,成了嫁不出去的姑娘,更要顾惜名声,就怕别人闲话。
她不想说,退亲的事情她想都不愿意想,那一件中途夭折的亲事,是她十七岁来最被人作践的经历。
简直不能说话,一说话堆积起来的,全是令人颓丧的情绪。她低了头,脖子里还是绕着那条红围巾,红色的穗垂在蓝色大衣外面,因为是夜里,一色地看不分明。
他看她这样,知道她心里不好受,他听大庆谈过一些,因是局外人,了解的不够细,只一句话,道好事不成。也许是没钱,他想,这样的没落儿家庭,什么都与经济相关,钱袋子底下像有个洞,只有往外漏的份。他遥远的几乎不可追溯的记忆在脑海里浮沉,他估摸着在这个时候,需要说些她爱听的话,给她鼓鼓劲,同时也是他的真心实意,不带一丝矫情。
话头起的轻松,他玩笑似地说道:“你这么一说,我感觉我一点活路没有,只好寄托于你上学。这倒不是为了我,学总要上的,你又不愿半途而废,以后还打算到社会上做事呢。这件事有点迫在眉睫,过了正月,学校就开课了,别人或有这样那样的顾虑,你有自己的主张,即收回了退学申请,就应该抗争一番…”
抗争一番,怎么他也是这样想的吗?她可从来没有放弃过抗争。可是有的时候,真的争不动,她的骨子里虽然有父亲的叛逆和坚定,也有母亲的软弱和顺从,她得提着一口气,整个人疲累十分,疲累地夜里都睡不好,认命或许是一种容易的解脱方法。
“我不知道…”她说,回顾过来,眼里涌现出来的是难以克制的哀愁。
瞧着让人心疼,他拉过她的手,温柔地圈在自己的手中心。
“总有办法的,你放心。”
说到这里,该到的地方终究到了,因为他是严幼成,车子不能停在正门口,停在旁边小街道一盏忽明忽暗的路灯下。他说一句,我先下车了,她才忽然意识到一股热流,像泉水似的,从心头喷勃而出。
情之所至,如洪水泛滥,她不记得从哪本书还是哪部电影,看到过这样一句句子。
“你瞧瞧你,说了这番丧气话,把我一颗蠢蠢欲动的心堵了个严实,没半点生机…”临别了,他说些活跃气氛的话,一边微笑着,一边拿起帽子戴在头上。
“幼成…”她深情地叫x一声。
他擡头,帽子成就了半边脸的阴影,帽沿下他的鼻子和嘴唇,线条干净利落,好似画报上的西洋绅士。
凝眸总有半晌,忘了是谁主动,她又被他抱入怀里。
“你放心,我有办法的,我会找到机会,过年前,或者过年后,我让人通知你,总要再见上一见,到时候…”
到时候....,话到唇边了,他又缩下去。
在这条幽暗的小街上,他下了车,帽子戴的低低的,围巾包住嘴,翡翠饭馆也是他常定的场所,外表不奢华,里间别有洞天,他在一侧小门边停下,敲门前想起在车里的她,他想她也许正隔着玻璃对他观望,回头看,路灯下,她歪着脑袋,趴着玻璃窗。